头又痛了,淽潇缩在墙角,死命按住太阳穴,里面有只恐龙要冲出来似地,她必须用尽全力给镇压住,否则恐龙冲出来,会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紧拳头、抵住太阳穴,她使尽力气想把那只急欲往外冲的恐龙给压回去。
终于,脑中的恐龙不再咆哮叫嚣,它被她的意志力给赶回灵魂深处、再次蛰伏。淽潇紧闭双眼,没有扰嚷的恶龙作祟,四周顿时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她听见戴淽艾在打电话向孙易安求救,听见妈妈追问妹妹发生什么事、听见两人气蠢坏的争执。
淽潇失笑,接下来,妈妈肯定会走进她的房间。
然后像以前那样对她说:“身为姐姐,难道不应该礼让妹妹?”
让姐姐、让妹妹,她让了二十几年,倘若礼让的结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报,而是善良的人将一无所有,她为什么要让?
她一直很乖、很能干,别人办不到的事,她总是咬牙办好,她不怕辛苦,并且深信这样的自己一定可以出类拔萃,成为人人羡慕的女强人。
可为什么非要当女强人?很简单,她求的不过是妈妈一个认同赞美,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那么这次呢?妈妈会认同她的委屈、会站在她这边说话吗?
松开紧紧压着太阳穴的手,淽潇定眼看向那扇门,静待结论。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在指针滑向二十分钟时,门在她的期待中打开了,进来的除了妈妈还有垂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戴涟艾。
戴母居高临下,淡淡看了淽潇一眼,抬起下巴、隐去眼底不舍,“起来吧,不要坐在地上,我们好好谈谈。”
淽潇一贯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乖乖走到椅子边坐下,望着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妈妈,如果这是在谈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们已经站在同一个阵营?
脸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潇沉默,静待妈妈说话,她不死心地怀抱起一丝期待,期待妈妈能够认同自己,却也心知肚明,这个机率小到等于零,然而无论如何,她都要听见妈妈亲口表明立场。
半晌,戴母清清喉咙,说道:“我已经知道事情始末,这件事是艾艾的不对,她欠你一声道歉。”
道歉之后呢?会孔融让梨还是当姐姐的应该退出爱情战争?她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却在心底暗暗祈祷:求求您,别让我再一次对母亲这个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妈妈的暗示下,看着二姐冷酷的脸、小心翼翼说:“二姐,对不起,是我不应该。”
接着闭上嘴,换戴母接话。“易安那孩子经常来我们家,我们也谈过几次话,他是个家教良好、脾气温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种会对女生随便、又不负责任的坏男生……”
最后一丝期待摧毁,淽潇连苦笑也强撑不出来,原来孙易安对她做的事叫做负贵任?很明显了。她明明知道妈妈会站在哪一边,心仍洒得说不出话,早就能预测出来的事,还是让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这么强势,你们也顺顺利利走过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做出这种决定,所以……”
三年的恋爱,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颇到这等程度?那么接在“所以”后面的话是什么,淽潇随便都能接得出来——所以你应该退、应该让,因为孙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为强扭的果子不甜,因为爱情无法勉强,因为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将痛苦一生……
淽潇依旧沉默,只是一双深沉的眼睛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失望没关系,失望到终点将会迎刃而解,胸口被划一刀会痛,但砍过千刀百刀后,自然而然学会漠视。戴母被淽潇的眼光看得心虚,但这时候容不得她不开口。
“潇潇,你已经二十三岁,有许多事不需要我告诉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闹,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会觉得厌烦。爱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挽回什么,你能够做的就是断尾求生,相信妈妈,后面还有更多好的男人等着你。”
她承认妈妈讲的每句话都是真理,但这些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淽潇宁愿她什么话都不说,而是抱着她,任由她痛哭一场。
于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反抗之后,她又讥讽起妈妈。
“妈,这就是你不断告诫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发生关系的原因吗?因为孙易安是个家教良好、负责任的好男人,所以当他成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断尾求生,不至于损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为‘负责任’而甩不掉我这个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轨,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几个月,便和他发生关系,有了让他负责任的借口。你不责备你的小女儿行为偏差,却反过来告诉我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闹。
“好吧,就当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请教妈一句——你这是在劝我、安慰我、真心对我好,还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孙易安?
“妈,我知道你恨我,即使从小到大,我尽全力讨好你,也只能换来几句评语——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和你爸一模一样;你可以再自私一点,就像你爸那样;你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吗?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过得快乐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样……妈,你知道收到那些评语,我有多伤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么痛恨爸,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对他有多愤怒,但那不是我的错啊,你怎么可以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孙易安是怎样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费三年的光阴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应该心疼我、应该痛骂他,而不是告诉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于我太强势。所以对不起,这次……我真的无法再强迫自己,把你当成亲生母亲了。”
这篇话,淽潇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俩面对面瞪着彼此,久久不发一语。她们对视着,在淽潇觉得妈妈的巴掌将要甩到自己脸上时,她竟然二话不说转身离开,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门扇。
闭上眼、深吸气,淽潇觉得窒息。
她是说真的,不是虚言恫吓,她再也无法拿她当妈妈看待了,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处在一个屋檐底下?
拿出行李袋,细细将几件衣服折叠好塞进去,她的心很乱,但是脑子不混乱,她一面整里行李,一面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有条不紊地把存折印章收进包包里,她拉起拉链、背上包包,临行前看一眼竖在墙角的画架和画具,她一并背起它们,转身离开。
下楼前,她听见主卧房里传来妈妈的哭声和妹妹的安慰声,她想象得出母女俩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场面。
这就是戴淽艾,她不聪明、她很懒,她是个怀抱白马王子会来拯救自己、满脑子粉红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远明白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可以赢得别人对她的喜欢。
也许妈妈之所以宠爱她,是因为她的心比自己柔软,不全然因为自己有个糟糕的爸爸;也许孙易安爱上她,是因为她性格讨喜,不是因为什么情非得已,她戴证潇是理智的女人,不应该钻进牛角尖里让自己不好过,但现在的她……无法平心静气。
摇摇头,她走出家门。
太阳很大,才早上八点多就晒得人皮肤都快焦掉,幸好公车上的冷气很足,才上车就把汗水连同暑气一块吸掉。
淽潇从包包里拿出手机,里面有很多则LINE的通知,多数是问她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她不负责任了,但凭什么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几年来,她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她积极上进、八面玲珑、处处讨好,然后她得到什么?妈妈的喜欢?上司的看重?还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没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谁还乐意发傻?
关掉手机、不回LINE,工作丢了就丢了吧,她已经厌烦这一切,何况失恋的女人有权利痛不欲生。
想着,她又哭了,面纸已经用掉好几包,泪水还是止不住,好像一点点的心酸,就会启动落泪机制。
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不哭的,几百年前她就学会掉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每次心底越发难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现出一副倔强骄傲的模样,告诉所有人,自己没有被打倒,但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过三年……她真以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这样的感情已经坚定得足够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谁知道到头来只是她的想象而已。
曾经,她和孙易安约定二十六岁就结婚,如果不想当靠爸族、靠妈族,他们必须努力存钱,好在婚前能够缴房贷头期款。
他们计划房子最好买在靠孙家近一点的地方,屋龄老一点没关系,但房间要够多,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孩子的人,以后打算生三个小孩,希望是两男一女,孩子的年纪要靠得够近,最好一年一个,那么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后,重新回到职场工作。
孙妈妈说到时要帮他们带小孩,让他们省下一笔保母费,他们一起计划了很多的事,然后现在,全变成笑话。
她从大学就不停打工赚钱,毕业后更是一头栽进事业里,她忙得像头骡子,没想到一抬起头,竟发觉努力的目标不见了。
那种感觉仿佛是参加马拉松赛跑,她和一大群人出发,她拚命追过每个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挥汗如雨、咬牙坚持,她以为自己即将拿到冠军,却发现终点处竟然没有半个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弄错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努力?
人心那么容易改变?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可以不算数?
淽潇长叹,孙易安的变心让她难堪,但妈妈的态度更让她难过。
如果她现在退出这场爱情争夺战,两年后,孙易安会不会又喜欢另一个女人?到时,妈妈还会赞美他的家教良好、乐于负责?会不会也像劝自己这样劝戴淽艾,爱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挽回些什么。
不,她相信妈妈会冲进厨房拿一把刀,将孙易安砍成三段,这才是正常母亲的表现。在妈妈心中,她始终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不管她表现得多好、多优秀,多让人感到骄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时候,她分外想念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