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齐,时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无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阶台而来,却怎么也映照不到这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绣金广袖龙袍,长长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见严峻冷厉的脸庞,满心疲惫,大手却习惯性地取出怀里那方折叠严密的帕子展开,怜爱至极地抚模着置于掌中的那一绺柔软青丝。
那是他在她睡过的枕畔,亲手搜罗寻觅而得的几根长长发丝。
她的发,她的人,曾经与他鸳鸯交颈共枕眠,可是现在伊人芳踪已杳,仅剩下这几许青丝供他长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儿?”他暗哑地喃喃低问,虽然只是说了几个字,却牵动了内伤甚剧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太医说,他是伤心过甚,重创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这伤,这痛,永无止境缠绵不休。
这四个月来,他倾一国之力也寻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两头罢朝休朝,单骑四处疯狂寻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半点消息也无。
“阿旦……阿旦你快回来,孤想你。”他喃喃低语,如子乌夜啼,字字血泪。
“孤已经解散了后宫,这后宫中再也没有令你心烦的乌七杂八女人了,只剩萧淑妃……可萧淑妃她说她要自请在宫中修行,为我北齐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决计不会再让她成为你和孤之间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经都明白了,愿得一妇,永不相负,孤真的真的不会再辜负你了。”
飞白悄悄地踏入殿来,默不作声地单膝跪下。
高壑勉强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哑地沉声问:“何事?”
“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摇晃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飞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来,私自按下这个消息,让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个半月,果然是正确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么会痛定思痛地在一个月前散尽后宫,又怎么会在今日听到萧妃胆大包天,竟和萧家联手重重摆了君王一道后,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迟钝了些,脑子又太硬了些,可这回您总该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脸也丢完了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飞白,传孤旨意。”高壑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违的托狷霸气汹汹扑人而来。“三日之内,孤要夷阳萧氏一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诺!”
“此事就由你全权处置,孤走了!”话说完,高壑兴冲冲大步往殿外冲去!
飞白一僵,霎时脸都黑了。
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吗?
南齐。
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带全盛开了。
独孤旦一身男装打扮,仍是个清俊单薄的文人公子哥儿模样,手持折扇,缓缓步过了满院金光灿烂的美丽菊海,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绚烂,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坐拥金山吧?
左胸那处空了又如何?夜里总是无法成眠,时时睁着眼,叹息到天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赚到足够填满空荡荡心口的金山银山?!总有一天,她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总有一天……
独孤旦神思恍惚地打开大门,就要举步跨出门槛,蓦然在抬眼间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惫,深邃双眸却是亮得极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伫立在门前,对着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傻傻的、带泪的灿烂笑容。
“阿旦,我来了。”
爱妃再赏孤一眼。
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齐帝很悲苦。
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绣庄门外“埋伏蹲点”,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发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袭,刚毅脸庞冻得青白青白,几乎快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可饶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儿就在这堵高墙的那一头好吃好喝地安然住着,他胸口就是一阵阵发暖。
相较过去四个月来,那些因她音讯全无,他煎熬备至、如沦炼狱的日子,现在能隔着一堵墙,一座屋,遥遥望着她、守着她,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原谅他呢?
高壑犹如被主人遗弃却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恋地望着那门、那墙,暗暗巴望着独孤旦能回心转意再开门看他一眼。
“南齐这是什么鬼天气?连下场雪雨都能拖拉得跟个娘儿们没两样。”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齿,再忍不住火大抱怨起来。
“就下这么两三时辰能顶个屁用?小阿旦本来都要心软出来瞧孤淋坏了没有,可脚步声都到院子,雪雨竟给停了?这贼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对——”
他怨愤得太专心,浑然不知那扇大门已开,有个娇小身影正伫立在一角,眼神复杂地瞅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独孤旦强抑心头又酸又甜的苦楚,面无表情地开口。
“阿旦?!”高壑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将她勾揽入怀,却被她疏离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讪然地收回手,却在背后紧紧握成拳。
小阿旦……还是气恨他得紧吗?
“主公贵为一国之帝,长久逗留他国也不是个办法,”她淡淡地道,“阿旦虽无德无才,也不敢再背负狐媚君王、祸国祸水的罪名,您还是请回吧。”
“孤已遣散后宫,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国为后……”他阵光炽烈灼热地紧紧盯着她,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可错认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吗?”
家?不,那是他的北齐宫,却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独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来。
四个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痛楚仿佛仍在胸臆间啃蚀着,那日的剧烈争执也犹在耳际眼前回荡——
孤并没辜负你,孤说了这辈子只宠你一人,孤会做到,当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宠妃甚至是奸妃吗?怎么现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这个人,还是孤这个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后宫空空荡荡,可是帝王之爱能维持多久?一生吗?
不会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况且她和他之间最缠绵热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半载,然后就补现实逼近眼前,凌迟寸割得支离破碎。
终归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个依靠他爱宠而生的女人,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为妃为后,是爱宠是冷落,还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间?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么,可是他永远能轻易击溃她的防备,将她一颗唯恐受伤的心踩得稀巴烂。
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无情,她已经被遗弃了一次,而四个月前他毫不犹豫大步离去的背影,更是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独孤旦,再不想将自己一生悲欢福祸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了。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什么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却沉甸甸的金银能买得现世安稳,温饱和尊严。
“相信这天下有无数才德兼备的绝子都愿意入您后宫,受您爱宠,”她平静地开口,“可阿旦已经没兴趣了。”
“阿旦……”他的脸色苍白,眼底悲伤难言。
“你,你对孤再无信心了吗?”她深吸一口气,将清晨清冽的冰凉气息吸入肺中,再慢慢吐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吐尽胸中纠结酸涩的满满浊气,将心口那残存的最后一丝余烬微热彻底吹熄。阿旦啊,现在的你,再不需要为他心跳了。
“主公,对不住,是阿旦变了。”她恢复了冷静,抬头主动迎视他痴痴苦求的眸光。“阿旦变得自私自利,贪图安逸,再不想过那样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日子……北齐宫,阿旦是回不去了,您就把我忘了吧!”
他受创甚重的内伤又开始翻腾剧绞,喉头咸腥血气浓重,脸色苍白得恍如檐上未消融的雪。
“阿旦,孤知道,是孤伤透了你的心。”他低声道,腿脚再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却仍死命地站稳了。
只是在这一瞬,高壑整个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离一空,仅剩一副颀长的空壳子勉强撑着。
独孤旦见状心下一紧,强抑下伸手相扶的冲动,眼眶不争气地迅速灼热起来,却还是死死地吞忍了回去,强迫自己平淡而无情地道:“你回去吧,早早另觅德配,另得良缘……”
从此,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当那个威猛霸道、神采飞扬的北齐帝王,享尽后宫佳丽三千之福,生一宫热热闹闹的小娃子,睥睨天下,傲视诸国,长命百岁,直至无数孝子贤孙榻前尊侍他龙御殡天。
这,才是他应该走的帝王大道。
她藏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连掐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只想着无情一些、再无情一些,逼他死心,从此他俩就能真正两忘江湖了。
“阿旦,这次,孤不会再弃你了。”良久后,她却听到他嗓音低低响起,微弱似轻飘飘的雪花,却字字重逾泰山。
独孤旦伫立在原地,直到他冰凉的唇瓣在她额际印下小心翼翼的一吻,她才机伶伶地醒觉了过来,可眼前唯见他离去的高大寂寥背影。
他,走了?
她心头说不出是迷惑是怅然,是释然还是悲伤,可,他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独孤旦连续好几日都心神不宁,却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在挂念他。
可是,他自那日后再不见踪影了。
也对,堂堂一国君王在她屋外守了整整五十九日,换来的却是她冷情的拒绝催赶,不说他是雄霸半边天的北齐君王,就是一寻常郎君,恐怕也觉尊严扫地,此生再不想见她这不识好歹的女子—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