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做花,露中能做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南朝宋?东海鲍照<梅花落
灼热的大火与浓烟无情地吞噬着逃生无门的死士们,闷窒的地道泥味和尸体焚烧的气味不可避免地窜入地道中,独孤旦的小手冷得像冰,剧烈地颤抖着,却紧紧握着他的大手,带着他往唯一的出口跌撞逃去。
这条窄小地道原是野店茶铺老板挖出的地窖,冬时拿来储存粮食大米萝卜白菜及腌渍野味之用,等易主后,向来无甚安全感的独孤旦就从地窖里又挖了通道,尽管不长,却能够通往七里亭后方小林子里的山神庙。
在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本应是场令人厌恶的梦魇,高壑却觉得浑身的伤都没了半分痛感,鼻息间只嗅闻到她身上混着汗水的幽幽女儿香气,如置繁花盛开,暖风袭人,空荡多时的胸口温暖充盈踏实了起来。
就好像,某个极重要的东西终于失而复得……
“阿旦。”他低低唤道。
独孤旦一震,本能就要缩回手,却被他的大手死死握紧。
“为什么要救孤?”
不是想与孤划清界线,从此两忘江湖死生不见吗?
她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声音低微地道:“客倌认错人了。”
尽管压粗了喉咙发声,却又如何消磨得去她早已烙在他心头的,那娇软清脆的熟悉嗓音?
“阿旦,”高壑忍不住叹息,眼神黯然。“让你承认心里有孤,就这么难吗?”
她心口一酸,咬紧下唇,决心不再多说一字。
救他是本能,甚至为了他,不惜把花了数月功夫积累的心血和安身之处付这一炬……她并不后悔,可若是与他再纠葛下去,她怕自己早晚有悔恨莫及的一天。
正因为太过清醒,所以她知道自己爱不得他也碰不得他,可恨命运偏偏捉弄人,却好似要迫得她非往绝路上走不可。
客栈烧火了,她所有的财帛存银全没了,现下可说是身无分文,往后的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至今仍不敢去想。
“阿旦!”他语气有些焦躁。
她猛然挣扎起来,他只得压抑下胸口的翻腾躁动,柔声好气道:“好好好,孤不逼你,你、你别乱动,这地道黑,还是孤牵着你,免得摔了。”
独孤旦想嗤笑,却又被莫名上涌的酸楚泪意哽住了,心下一阵涩甜,端地又暖又疼。
明明是无双霸主,冷面杀神,可总是待她这样好,几是百般温柔……心底那堵筑得稳当牢固的高墙,怎禁得起这一回又一回的消蚀瓦解?
他不管她回答不回答,自顾欢喜地紧攥着她的手不放,若非怕她生气,都想索性将她抱在怀里走,免得万一摔着绊着了,自己还得好一阵心疼。
高壑现在胸膛满满鼓涨着的都是欢快喜悦,虽然他向来对儿女私情迟钝到后宫怨声载道,然此刻再是硬如千年顽石的脑袋也想明白了,若阿旦待他无心无情,又怎会冒着性命危险来救他?
话说回来,她怎会在这小客栈里?客栈那位招待他们一行人的大娘,明明说自家少东是个男的。
他满溢笑意的眸子锐利起来,在黑沉沉的地道中依然看清了她的一身男子装束,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
咳,小人儿是扮男人扮上瘾了吗?
还是在她心里,只要能靠双手挣来金银之物,就算要她吃苦受罪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她不觉苦,高整却觉得心肺子都像被什么活生生勾绞得寸寸抽疼了。
这么固执如小拧,可偏生打不得也骂不得……
他不觉呼吸有些粗重,一时间真想一掌劈错了她,就这么扛回宫中天长地久地拘管起来,教她一步也不得下他的龙榻——等等,如果让她忙着生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是不是就没心思再想着做奸商挣金银,更不会动不动就要同他切八段,恨不能山高水长江湖不见了?
他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独孤旦始终头低低,后颈却不知怎地寒毛直竖,总感觉到身后那男人瞳眸灼灼,眼放狼光,绿幽幽得吓人。
她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头一次暗想自己没事干啥把地道挖到山神庙去?挖近一点不好吗?就后院井边不行吗?
不管了,反正等出了地道,到了山神庙她就走人!
后面那颗煞星那么大颗,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就在高壑和独孤旦各有心思,各自思量的当儿,飞白和三各大宗师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统统用上了龟息功……
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也没有人在……
终于到了狭窄地道的尽头,独孤旦自破旧山神庙里的供桌下推开了上头压着的大蒲团,钻爬了出来。
外头靛青黑紫的天际渐渐呈鱼肚白,而后曙光乍现。
站在寂静清冷的山神庙门口往外看,还能看见树林子那端滚滚的黑烟。
她呆望着那个方向,那个原本可以被称做家的地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高壑小心翼翼地护守着她,将她拢纳于自己只要微微伸臂就能将人拥入怀的距离,却没敢真的就冒失莽撞地碰触她,因为她脸上茫然凄凉的神情,看得他心都绞成了一团。
“对不起,都是孤的错。”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独孤旦恍惚地望着望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寒颤,猛然回过神来,忘形地紧紧抓住他的手。“大、大娘呢?!”
大娘该不会真的——真的——
是不是……是不是原来她就是个不祥的人,她就是个不祥的厄运灾星,所有亲近她的人都会横遭不幸?
先是阿娘,然后是险些丧命的虎子,现在又是大娘……还有他。
如果不是她霉运祸人,他好好一个一国之君怎么会没事在外投宿都能遇上死士疯狂追杀——
独孤旦小脸惨白得再无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怔了片刻,终究再抑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下一刻,那温暖强壮的胸膛紧紧将她纳入怀中,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急急哄慰了起来。
“她没死也没事,真的真的,孤知道有人跟踪,这才设下诱敌之计,早在那位大娘将我们迎进客栈后,孤便命人将她送离开了。乖乖,你快别哭了……你、你哭得孤心都乱了……”他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她的背,却在触模到掌下消瘦单薄的脊骨时,心越发绞痛了起来。“好阿旦,好乖乖,只要你不哭,要什么孤都给你——”
“大、大娘没死?”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哭到抽噎打嗝。“真,嗝,她真的没事了?”
“是,孤向你保证,她真没事了。”
“那,那……”她傻傻地仰望着他好半天,忽然又哇地一声,嚎哭得更凄惨了。
“为什么就我那么倒霉啊?桂……呜呜呜……你、你有没有良心啊?你记得送大娘、送大娘走,怎么留我在屋里等着被人砍?哇——”
他的一颗心都要被哭碎了,手足无无措地紧紧拥着她,见怎么哄也哄不好,不由病急乱投医地望向了飞白和三大宗师。
他们四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背过身去假装四下观察山神庙内外。
高壑气得浓眉倒坚,可怀里小人儿哭着哭着又死命要将自己推开,他忙将她箍环得更紧,连她小脚踹得他腿骨隐隐生疼也浑不当回事。
“放开!”独孤旦哭得跟花猫似的,忿忿然地仰头狠瞪他。“放不放?放不放?”
“你继续踹吧,孤不闪不躲。”他低头凝视着她,无奈中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宠溺。
“至多,孤将来瘸了,你来当孤的拐杖便是了。”
“你——你——”他还“威胁”她?他还好意思威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