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
幽暗。
无月的夜就像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彷佛会将人给吞噬一般。
容府之中,大多数的人都睡下了,只有主子的书房里依旧亮着一盏灯,容镇东让人把多余的灯火都给熄了,只留下一盏小灯,幽微柔和的光亮,刚好让他们爷孙两人可以促膝谈心。
因为接连几天赶路,她已经倦累至极,白天时在舒治的陪伴下,在养心殿的东厢房里睡了好长一觉,醒来时听他说她睡得很沉,教他有些担心她就此要一睡不醒。
她在宫里用了晚膳,在宫人下千两落锁之前赶回容府,容镇东听说皇上不循礼貌,就让她睡在养心殿里,只是无语沉思了一会儿,表面上没动声色。
沐浴更衣过后,容雍雅将一头长发轻挽成一束,没了在战场上的戒备与严肃,此刻在最疼爱她的爷爷面前,她露出像个小女孩般的稚气笑颜。
“等你打赢这场仗就大婚,是吗?”容镇东看着孙女,慈祥地笑了。
“嗯。”她点点头,“皇上已经派人拟旨,两日后就要公告天下,他说最多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则告诉他别瞧不起黑骑大军,最多再一个月,我就能够给他好消息。”
“你这丫头当真如此迫不及待?”老人取笑道。
“才不是!我只是不喜欢被瞧不起。”说着,她撒娇地偎靠在爷爷的肩侧,明显地感觉到爷爷老了,肩膀已经不如她孩提时厚实了,“刚到大漠前几年,我一直都很怀念在京城里的生活,尤其怀念每次睡不着觉,就到书房来缠爷爷说故事给我听,您总是有好多故事可以告诉我,我尤其爱听您说龙琛皇帝与佟妃娘娘,经过那么多波折,他们竟然还可以在一起。”
容镇东伸手模着孙女的头,笑呵呵地说道:“是啊!还有你每回听当雍伦皇帝对天盟誓,说宛如皇后对他有多重要时,总忍不住要红了眼,无论说过多少回,你总还缠着我说,我心里就想,这丫头当真听不腻吗?我这个说的人都已经觉得烦了。”
“不腻不腻,这可是我身为容家人的福祉,才能听到别人所不知道的秘辛,说起来,这百年来,皇宫内苑里所发生的事,再也没有人能比咱们容家更清楚了!”她摇摇头,表情像个孩子般耍赖。
“是啊!知道太多了,或许,这就是他不得不防咱们的原因了。”几代以来,无论是明里暗里,容家替帝王们所办的事太多了!当然也知道太多皇宫内苑里丑陋不堪的秘密。
“爷爷说的是皇上吗?”她立刻就猜到了,扬起眸小声地问道。
“咱们不说这个。”容镇东看见她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不安,立刻巧妙地转开话题,“皇上能答应你成亲后继续带兵吗?真是可惜了,你可是我和你爹好不容易决定的接班人选啊!”
普世而言,人们都是传子不传女,但是,这几年来,皇上对他们容家多有防备,掌军大全传给东初太过张扬,而东允不擅武艺,没有服人的本领,要身为将军,就要能够上战场领军打仗。
而她虽然身为女子,但是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从还是个小女乃娃的时候,光是迷死人的笑靥就已经让一群铁打般的男人为之心折,几位手下兄弟曾经亲口告诉他,说有朝一日她上了战场,绝对是战无不胜,因为要保护她能够全身而退,大伙儿一定会拚死得到胜利。
“我们没能聊到这个问题,不过,我不管他,最多就让他说我任性,反正我现在心里没打算大婚之后就住到皇宫里,成日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弯起一抹明媚的笑靥,摇了摇头。
“皇上能让你如愿吗?”容镇东苦笑,觉得她这丫头果然还是年纪太小,想法太天真,“爷爷知道你野放惯了,一时片刻不能适应皇宫里的繁文缛节,唉,要是早知道你会嫁进宫里,当初就该让你留在京城里,好好的将你养成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失礼的大家闺秀。”
她听出来了,也看出敬爱的长辈脸上愁苦比喜悦还多,她抿了抿唇,幽着声地问道:“爷爷,小三儿错了吗?”
“不,你没错,这人生啊,本来就没有什么对与错,无论你今天做了什么抉择,只要结果是好的,就都没错。”
“可……倘若结果不是好的呢?”
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心里一瞬间没有来地忐忑。
彷佛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狠狠地扎进她的心头里,她越是想要用力拔出,那根儿就扎得越深。
最后,她摇摇头,甩开了烦人的思绪,不愿再深思。
“一定会是好的,你一定要在心里这么想,知道吗?”容镇东笑叹了口气,慈爱地抚着孙女白女敕的脸颊,“爷爷的小三儿福分厚,是注定了要一辈子幸福快乐的好命人,不担心,爷爷一点不担心。”
最后一句话,容镇东在安慰着孙女的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
是他从小就教导她要满足于无华却平淡的幸福,百年来,他们容家见识过太多腥风血雨,但就算他们知道要明哲保身,韬光养晦,百年来帝王不绝的恩宠也够教他们令人眼红了!
如今,还要将府里的千金送进宫当皇后,这对他们容家而言,福兮祸兮,不到最后一刻,只怕老天爷也不会教任何人知道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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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西北大漠。
滚滚黄沙,随着大风扑来,几乎教人睁不开眼。
如雷鸣般轰隆的马蹄声由远方传来,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军营,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们一个个身着黑色的战袍,以黑布蒙面,只露出双眼,成一色的黑就像是一团黑色的风暴。
而骑在马队先首的,却是一名身穿红色衣袍的女子,她就像是在黑色风暴之中燃烧的火焰,无比的璀璨炫目,一双露在红巾之外的明媚眼眸,透露着不输男人的剽悍气息。
她一马当先,不落于任何人之后,虽然贵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但是,容雍雅不以为自己需要任何人保护。
在这沙场上,她是将军,是十万儿郎的头儿,她必须身先士卒,才能够成为他们的表率,带领他们上战场去打仗。
“快通传下去,将军回营了!”
远远地,岗哨上的士兵见着了扬起的风沙,看见了前方那一簇最显眼的火焰,立刻扬声通报。
容雍雅快马骑进了军营,一直到了下马处,利落地翻身下马,面对几个跟着她一起回来的将领们说道:“你们跟我进帐,还有,传我的命令下去,召各级将领到我的营账,我有军情要与他们商讨。”
“娘娘……”几名将领望着她,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变。
闻唤,容雍雅身形一顿,无奈地叹了口气,美眸横了几名手下一眼,“我不是说过了吗?在军营里不许唤我娘娘,在军营里,我是要带兵打仗的将军!不是个娘儿们。”
“说得好啊!”
她话声甫落,立刻就听见一道男人的轻哼声,“他喊你娘娘,是要提醒你,是怕你压根儿忘了自己是朕的女人。”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浑厚男嗓,她蓦然怔了怔,知道要回头已经是半响之后后的事了。
容雍雅吃惊地回眸,看见了舒治高大的身影就斜倚在马栏畔,一双不悦的锐眸直勾勾地朝她这个方向瞅过来。
“皇上?”她的心跳猛然停了一拍,好半响说不出话来。
完了!惨了!死定了!
她不必多猜,不必多想,就知道他一定听到她刚才所说的话,容雍雅咬住女敕唇,不知道应该要在心里叹气或哀嚎。
他不会放过她的!她心里很清楚,如果他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舒治,是绝对不会对她善罢罢休的,跟他当了两年的夫妻,对于这个男人的阴险狡猾,心机深沉,她绝对不会不清楚。
舒治瞇眸沉沉地盯着她,白净的脸皮勾起一抹微笑,神情却是阴险至极,“看到朕出现,需要如此讶异吗?”
“因为……你人应该在京城才对,所以我……你不能怪我觉得惊讶啊!”她反过来先声夺人,不让他的气势给慑得哑口无言。
“是啊!朕当然不能怪你,然后你紧接着要问朕来此有何贵干,是吗?”他挑了挑眉梢,冷笑了声。
想也知道不能问。她俏皮地吐了吐女敕舌,低头做了鬼脸,刚才已经被他听到了那番话了,如果再问他来做什么,那她容雍雅就真的是捋了虎须,还顺道在老虎头上补踩两脚的笨蛋了!
“你是皇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有意见呢?”她勉强自己弯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努力地想讨好他,让他来个大人不计小人过。
“不要笑得那么虚伪,那不像是你的为人,朕亲爱的雅儿。”舒治冷笑了声,丝毫不买她的帐。
这时,在一旁闻言的将领们很努力地绷住脸皮,忍住笑意,心想这天底下只怕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他们这位皇后将军了。
容雍雅笑颜一僵,自讨没趣地抿了抿女敕唇,虽然第一次与他见面,就知道这男人的嘴上总是不饶人的,可是她竟然还是嫁给了他!
“算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管了,你们都跟我进来,我要商讨军务大事了。”说完,她埋怨地瞅了夫君一眼,转身就要进账。
“慢着!”舒治就在她要错身而过之时,及时地擒住她的手臂,淡淡地回眸对一票将领们说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末将遵命!”几个男人拱手送两位主子。
“跟朕进来。”舒治才不管她的挣扎,强硬地拖着她进去。
是,他是阴险狡猾,心机深沉,她一向对他的个性就很有意见,但她以为他对她的个性就没有意见吗?
这两年来,他们夫妻两人聚少离多,她以为都是谁造成的?
好像皇宫里的那张皇后凤椅长了虫似的,让她怎么也坐不住,只要找到借口就往外跑,说得名正言顺,要替他打江山平天下,总是打得北边才奏报大胜,她就带人往南方跑,多亏了她,前些日子丈量土地的官员上奏,他的江山比起刚继位时,长了四分之一。
“放开我,我自个儿会走!”她气呼呼地对他喊道,细致的眉心突忽一拧,似乎被他给扯疼了。
瞧见她忽上眉心的细微折痕,舒治飞快地放开大掌,没辙地看着她抢在他面前走进将军大帐,他轻叹了口气,才随后跟上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