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街上,人来人往,到处充满了叫卖的吆喝声,不远处就是东大街,那儿向来都是南北杂货聚集之处,东边不远就是天桥,说书人卖力地说着生动的故事,就怕故事说闷了,等会儿讨不到赏钱。
一直以来,这个地方就是京城中最精华的地带,因为天天永远都是热闹与新鲜的事儿,所以上从王公贵族,下至乞丐小儿,都爱来这东大街。
以前,凤雏不常来这种龙蛇杂处的地方,月娘与朱瑜也不爱她来,总说这种地方会污秽了她的尊贵。
她嘴上没反驳,但不代表她心里也是如此想法,她总以为自个儿与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唯一有差别的是别人冠在他们头上的身份地位。
闹街夹心的客栈,二楼的窗台边的客座上,凤雏一个人独自坐着,完全无视面前一桌子美味小菜,她纤手托腮,半敛的美眸漫不经心地瞅着路上来往的人们,在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起初,她不太明白人们为何而高兴,毕竟这些年来天下动荡不安,总是好不容易解决了北边的旱灾,南方就闹了大水,虽说天灾人祸不是朝廷可以控制的事儿,但是,她心里明白父皇长年病体积弱,根本就无力解决一连串发生的天灾,最后,天灾酿成了人祸,造成了无数百姓颠沛流离,痛苦不已。
她唤了小二前来问了清楚,才知道人们在传说新帝将要即位,而据可靠的消息指出,新帝继位之后,不只要大赦天下,还要大开粮仓赈济灾民,寻常百姓商人也可以少缴半年的赋税,这个消息一出,人们当然为之欢欣不已,纷纷都说新帝仁慈,而他们也可以过个肥年了。
凤雏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个石像般,只有她的眸底流映着熙来攘往的人们,在她的心里感受不到他们的喜悦。
因为她的心里很明白,这不过是舒妃那一党的人们蓄意放出的消息,她心里很明白,朝廷的国库空虚,早就没能力干那几档子的“好事”了!
“裹儿。”一道低沉含笑的男嗓唤醒了她的沉思。
闻唤,她扬起螓首,看见段檠天颀长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眼前,他俊朗的眉目含笑,仍旧是一脸落拓的胡碴子,但他就是有本事让那些胡渣显得好看,分外添了几分男人的豪爽感觉。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注视着他温柔的眼光,心底的酸楚轻轻地被挑了起来。
“小茂子传话说你想见我,我能够不来吗?”段檠天撩起衣袍,随性地在她的面前坐下,这时,店小二立刻给他上了一个杯子,满上茶水,“以后,不要让人传话,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如果你想见我,就到沽北胡同底的那座宅邸就可以找到我,就算我不在,你只要留下话,我就会知道。”
“你不觉得派那些小家伙传话会很有趣些吗?”凤雏抿起一抹轻笑,终于举起筷箸,夹起了一块凉肉冻,却是往他的碗里搁去,“你饿了吗?多吃些,这家客栈的菜肴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好,我吃,你也吃些,瞧你那没精神的模样,一定也是什么都没吃。”段檠天也端起筷箸,夹起了一小块油鸡,也是往她的碗里搁。
好一会儿,总是她才夹了一块鲜肉过去,他就回敬她一大瓢好菜,还不到半晌的功夫,两人的面前已经都有着一座食物小山了。
“我想你一定比我饿,你先吃,我闻这盘肉末挺香的,我给你包上烧饼,滋味一定挺美的。”说着,她便开始动手替他包烧饼。
“既然滋味挺美的,那我也给你包上一个。”说完,他也拿起一块还温着的烧饼,替她包上满满的肉末。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包完,同时递到对方的碟子里,两人才刚收手,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咱们再这样给对方添菜,最后一定要叫店小二再给咱们一个碗碟才够放吧!你一定要多吃些,才两日没见,你就消瘦了。”
“我吃不下,你喂我吃,你肯喂我就吃。”她故意耍赖,眯笑的眼眉之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淘气。
“好,虽然我生平没喂过让你吃饭,但我相信绝对难不倒我。”说完,他就要拿起筷箸,但手才触着,就被她一边摇头,一边摇手地喊停了。
“我吃我吃,我吃就是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喂饭吃,姑且不论她是皇室的公主,就算她只是一个平民女子,都要感到害臊。
“我可以喂你,真的,我不介意。”他含笑的眉目之中有着一抹戏谑的邪气。似乎是故意要捉弄她。
“我说我要吃了。”凤雏娇女敕的嗓音有些恼了。
“好,你吃,可以你吃得不够多,我仍要喂你。”他一边眉梢挑了挑,明明是一脸坏心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她的宠爱。
凤雏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好半晌没说话,蓦然,她抿起女敕唇,轻浅地笑叹出生,“我想,如果要我生为男子,我想象你一样,或许,我现在就该跟老天爷许个心愿,下辈子,让我生为男子,生为像你一样的男子。”
“为什么?”段檠天愣了好半晌,唇畔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
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凤雏心里觉得奇怪又好笑,“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说自己想变成男子很奇怪吗?”
“不是奇怪,是非常奇怪。”他加重了语气强调了最后几个字,“你不该这么想的,现在的你已经非常美好了,完全不需要改变。”
没料到他会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番话,凤雏的心里悸动不已,久久无法停歇,她咬住女敕唇,转眸望着外头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依稀间,澄澈的美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泪雾,但是当她再回首时,已经又是黑白分明,仿佛那一瞬间红了眼眶,只是段檠天所看到的错觉。
在一声轻叹之后,她缓缓启唇,像是在述说着他人的故事般,语气平静而且淡然,只有在转折时,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丝压抑的悲伤。
“从小,从我有记忆以来,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每个人见了我,总是面前一脸可惜,身后也在叹可惜,我真的觉得好奇怪,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的名字是叫‘可惜’吧!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叹息我不是个儿子,就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子,就算是拥有正室嫡生的血统,最后,也只能坐视侧室的儿子夺去了实权,而我……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想成为男子吗?”段檠天无法述说自己内心此刻的感受,他想,是心疼与不舍吧!不知为了什么,这些时日他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凡是有关于她的快乐与悲伤,总是能够扯动他的心弦。
“是,就连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都这么想了,我想无动于衷,因为我不能改变自己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想无动于衷,可是我做不到。”说着,她泛起一抹苦笑,笑意渗不进哀伤的瞳眸深处。
“只要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不如此认为,你就可以忘怀,不再去想这回事了吗?”他沉锐的眼眸定定地瞅着她。
凤雏不明白他的意思,回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有一丝懵懂。
“那就让我成为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吧!”他斩钉截铁的口吻没有一丝毫犹豫,“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我说你现在这个模样很好,所以,你可以忘了比人强加在你身上的‘可惜’了!”
没料到他会突然许下如此深重的承诺,说她此刻心里不震撼、不感动是骗人的,久久,她激动得无法自已,好些年了,她不曾有过像此刻这样泫然欲泣的满心感动了。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做到自己的承诺,能是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那我就答应你。”她看着他,咧开一抹灿烂如花般的笑容,“从今以后我不难过了,哪怕谁再对我说上一千句、一万句‘可惜’,我都不难过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是,她是真的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在初识他的时候,撒下一个漫天大谎。
她庆幸着,此刻,她抛开了那一丝总是不时螫痛着她胸口的心虚,深深的,无比庆幸着自己当初的谎言。
这几日,月娘与朱瑜不约而同地说她这主子看起来心情真好,总是笑脸盈盈的,好像从天下掉下来的宝贝,全教她一个人给接着了!
对于婢女们的调侃,凤雏总是笑着置之不理,但是,她可以不理会她们的话,有一个人她却不能视而不见。
尉迟立冬一直都是她最得力的帮手,一直以来,除了荣家的当家堂兄之外,她最听信的就是尉迟立冬的话,他是她强向堂兄要来的得力助手,称他为她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夜凉如水,少了冬天的寒气,春天的夜晚宛如被微凉的湖水给浸润着,一弯银月轻勾在树梢上,寂静的氛围里,不知名的花香气味静静地飘散着。
凤雏忘记自个儿已经多久没闲坐在花月之下,静静地欣赏着良辰美景,她让人在亭前的平台上摆上一张交椅与桌几,伴着她赏月的只有一壶甜酒,她忘记这酒的名字,她一向对这些都不太经心的,只知道这甜酒来自江南,是以多种酸甜的水果酿制混合而成,每年到这个季节,地方官员总会进贡两大坛进宫,因为知道她喜欢这酒的甜腻味道,所以父皇总会把两大坛赏给她喝。
想起父皇,她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这两日她进宫请安,父皇总是推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她改日再进宫请安。
一直到第三天,大总管才对她说了,他说皇上心里在内疚,那天皇上清醒之后,想起自己对她说了那番伤人的话,不只是夜晚无法成眠,这几天也总是叹息不断,自责不已。
凤雏请大总管回去对父皇转告,她没再提起那天的话,因为那只会更加深父皇心里的歉疚,她只让人进去交代,说她心里知道自个儿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关于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听说,那一天晚上,她父皇好不容易入了眠,而且睡得极好。
凤雏捻起玉杯,凑唇浅饮了一口甜酒,那像是要腻在喉里不去的甜味伴着果物的酸香在唇舌之间缭绕不去,让人回味不已。
这时,一名家人走了过来,在月娘的耳边低语了数句,随即,月娘点了点头,挥退了家人,看了看在湖边赏月的主子,虽然不忍心打扰,但是她最后还是走上前去,轻声地禀道:“公主,尉迟先生求见。”
闻言,凤雏微讶地扬起眉梢,“先生?真是奇怪了,除非发生了天大的急事,不然,先生从来不曾在深夜进府,快让人进来,千万别怠慢了。”
“请公主放心。”尉迟立东笑着穿越长廊,走进小亭里,“公主对臣一向礼遇有加,对臣已经是天大的宠幸。”
“先生。”凤雏唤了声,回眸看着月娘,“快给先生拿张椅子过来。”
“是。”月娘俐索安排座椅,妥当了之后,又退回原来的老位置,一直以来,无论她与朱瑜和主子多亲近,也从不敢过问她与大臣们之间的谈话。
“先生深夜进府,不知是为何事?”凤雏也给他满上一杯酒,唇畔轻浅地扬着微笑,在月色下显得娇美迷人。
“谢公主赏酒。”尉迟立东拱手道谢,举起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真是一杯珍美佳酿,臣有幸能喝到这佳酿,真是三生有幸。”
“先生喜欢的话,凤雏明天让人送一坛过去府上。”她微笑点头,又给他满上一杯。
闻言,尉迟立东既没推却,也没接受,只是泛着淡淡的危险,“真是可惜了,如果让那个男人看见这才是真正的镇国公主,或许,他的求亲口吻会从嘲弄改成认真吧!公主从来不是残忍,只是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罢了!”
“先生说的那男人是段檠天吧!”凤雏转眸定定地瞅着尉迟立东,“他那不是求亲,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眼,我没放在心上。”
“公主能有这种想法,臣就放心了,至于这位段王爷,他昨儿个进京了,与一干仆从就安顿在行馆里,臣安排公主明天就接见他。”尉迟立东轻淡的口吻里有一丝诡谲的飘忽。
“为什么如此着急安排我见他?先生,不容易近两天我心情好,我不想见那个男人,让他在行馆里多待几日吧!等得他不耐烦了,我再见他。”凤雏不着痕迹转开眸光,望着湖里飘渺的月色,娇颜维持一贯的平静。
原本,她让段檠天进京解释拒绝赐婚的理由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想要将他滞留在京城里,好给探子都一点时间,详细地调查他领地里军队的活动情况。
“不,臣坚持,公主明天就见段王爷。”尉迟立东的嗓音不疾不徐的,透露出不愿被驳倒的坚决。
“我刚才说了,我不要……”凤雏有一丝动怒,回头看着他不寻常的坚持表情,迟疑就像是一阵烟硝般在她的心里扬起,“先生,你急着要我见他,是有理由的,是吗?”
一直以来,尉迟立东就不是强势主导她决定的人,他总是在她的身边,给她做好的建言,然后,由她自己做出决定与判断。
“等公主见到了他,你就会明白臣的苦心了。”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知道理由!”
“过了明天,公主就会知道,时候不早,臣告辞了。”说完,他站起身,轻颔了颔首,就如同来时一般悄然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