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祠堂立誓之后的隔日,老太爷终于召见了入门已久的曾孙媳妇儿。
“来,过来,来太爷爷的身边坐下。”一见到她进来,老太爷连忙笑呵呵地招呼道。
段倚柔看着老人,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在行完拜见礼之后,依言在茶案的另一畔坐下,转眸看着长辈,正好对上他打量的视线。
“自从你进门之后,还没给太爷爷献过茶吧?”
“是,倚柔知道自己没有规矩,理应进门隔日,就要来给老太爷献茶才对,没想到会拖至今天……”
“行行行,不要老是怪自己不好,是太爷爷的身子不争气,这天气一热,人也跟着倦懒了起来,实在是不想见人啦!”
说完,他叹了口气,“说起来是太爷自己的问题,哪知道那些没事可做的闲人老往坏处想,以后你就多来太爷爷这里走动走动,咱们别给那些人有闲话可说的余地,嗯?”
“是。”见到老长辈挑眉咧嘴的模样,像是个老顽童似的,段倚柔不由得轻笑出声,感觉气氛融和不少。
“这两日,太爷爷我煮茶煮腻了,想喝杯清淡的你给我泡上一杯。”
“是。”她点点头,对着几个茶罐子看了一看,又问道:“倚柔想问太爷,已经食过了吗?”
“刚进过午膳,因为其中一道火肉芽菜实在好吃,所以多进了一些,现在肚里正饱着。”
“那就让我给太爷焖些普洱茶解解油腻。”说完,她拿起装着普洱茶叶的罐子,着手焖茶,她没发词组,每一个举止都是极细腻的。
“还没问过你,是谁教你泡茶的?”
“倚柔不只会泡茶,也会煮茶,因为在娘家时,老太君与太爷一样喜欢喝茶,她老人家最爱喝香茶,尤其是茉莉,再来就是桂花。”
“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是那茉莉吗?”
“是。”她点点头,将焖好的茶给倒进茶碗里,在茶香之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甜味,那正是上品的陈年普洱特殊的芳香。
“太爷,请喝茶。”她站起身,恭敬地以双手端茶,敬献给眼前的长辈。
老太爷点点头,接过茶碗,晶香之后,啜饮了一口,虽说他知道那罐子里装的是好茶,但即便是他用了同样的茶叶,都泡不出如斯香气。
“你知道当初你们姐妹来见我,为什么我会挑中你吗?”他又喝了两口茶,将茶碗搁回案上,示意她可以坐下了。
“不知道,倚柔心里一直不解,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太爷的垂青。”不知道为何老长辈突然提起这回事,段倚柔的心里有些忐忑。
“因为你泡的茶,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至于你那妹妹,她泡的茶简直就不是人喝的,我一直相信,可以从茶看见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挑了你,如今再喝你这杯茶,依然是又香又顺喉,可是,已经不太敢肯定自个儿的想法,能够泡得一手好茶,不见得是好人啦!”
段倚柔知道老人家所暗指的事情,眸色瞬间变得黯然,“柔儿做事,只求问心无愧。”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太爷就再信自己一次,以前的事不提,现在的你可是收了咱们夏侯家的彩礼,食过咱们夏侯家的茶,就是咱们的人了,太爷的意思,你明白吗?”
“是,谢太爷!柔儿绝不令您失望。”
“好,很好。”老太爷点点头,笑着说道:“以后,你闲时就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给我泡泡茶,让咱们喝着茶,谈天论地。”
“只怕柔儿的学识不够,与太爷对不上话。”她笑着摇头。
太爷顿了一顿,晾晾手,“无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太爷我不会强求的。”
“是,谢太爷。”她笑说道。
“你知道太爷我为什么会喜欢茶吗?”
“容柔儿大胆妄猜,我猜想太爷喜欢喝茶,并不是与一般文人同样附庸风雅,除却了这个理由,柔儿只能想到一个原因,相传当年神农氏尝百草,日服七个十二毒,幸得茶解之,足见茶是好物,太爷爱茶,是因为这个理由吗?”她不敢确定,一脸等待指教的表情。
老太爷愣了一愣,没想到她立刻就能猜中原因,“好,很好,日服七十二毒,幸得茶解之,就连我家那聪明过人的容丫头一时之间都没想到,你竟然一猜就中,好灵巧的心思。”
“不敢当,是太爷过奖了。”
对于她的谦逊,老太爷敛目微笑,“有一件事情,我要交代给你去做,事情办成了,从此以后,我的曾孙媳妇儿唯你无谁。”
“要是办不成呢?”
“要对自己有点信心,这件事情不难办成,太爷爷我不是个坏心眼的老人家,除非你在心里这般想我。”
“柔儿不敢,那就请太爷说说,到底要柔儿替您办什么事呢?”此刻,段倚柔的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感,那表情也是一眼就可以看穿,因为她不够老练到可以将心思藏住,不动声色。
她一双清澄的眸光定在老太爷的脸上,虽然已经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但那双目依然十分精神矍铄,她见他笑了笑,听他以不疾不徐的嗓音说出了要求,而那一字一句,都教段倚柔惊讶且不知所措,好半晌无法言语……
烤人的太热天,一连几日都是烈日当空,热得教人觉得烦闷无力,就算从凌室取出大冰块消暑,也总是没多久就融成了冰水,冰水很快就被大热天给煨成了温水,根本就没有多大帮助。
虽说是大暑日,但是往年也没像今年那么热,各家各院的主子没等到日头西挂,根本就不想出门,夏侯家里里外外也就显得比平日安静许多。
一早,段倚柔按照往例才要去向老太爷请安时,就接到老太爷派人交代,说今儿个天热,她就别忙着过去了,待在屋里避暑气。
得到老太爷的交代,她在心里苦笑,或许是因昨儿个她拒绝了老太爷交办的事情,所以他老人家便不想见到她了。
用过了早膳,吃了些点心,绿锦就忙着过来禀告,说今天府里买进了新采的藕节,段倚柔要她取些过来,在院里的小灶房里生了火,准备熬些甜藕汤,也做些冰糖莲藕冰镇起来。
因为太过专心在注意火候,段椅柔没发现有人走到了身后,一直到夏侯容容出了声,她才微吃了一惊,连忙回头。
“吓着你了?”夏侯容容远远地站在门边,连想多接近一步都不愿意,只是走进门,就觉得屋子里闷热得怕人。
段倚柔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是我太专心在看火,才会没留意容容表妹来了。”
“叫我容容就好了。”夏侯容容耸了耸纤肩,“我不喜欢人家喊我表妹,喊得好像我是外姓人似的,你记着,我姓夏侯,表这一字,我不爱听。”
“是,其实在我心里没想这许多,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家小姑,容容这一提醒,以后我会记着的。”
“在熬藕汤吗?”嗅了嗅屋子里的气味,飘散着藕汤的甜味。
“是,还炖了些冰糖糯米藕,想说煮起来搁凉了,一会儿给太爷送些过去,要是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可以吃些垫肚子。”
“我才刚从太爷那里过来,咱们还说起你呢!”夏侯容容看着表嫂额心沁着汗珠,抽出了袖里的绢巾,递给了她。
“谢谢。”段倚柔迟疑了一会儿,才笑着接下来,嗅闻到绢巾上有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心里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此刻看起来到底有多狼狈,只怕又是汗水又是炭灰的,与眼前光鲜亮丽的夏侯容容比起来,真教人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刚才,太爷爷直在我面前夸你细心得体,他很少如此盛夸哪个人,让我忍不住想过来再仔细瞧瞧你。”
段倚柔笑着摇摇头,“是太爷过奖了。”
“是这样吗?”夏侯容容弯起一抹如花般明艳的笑容,娇柔的嗓音里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你知道吗?其实,至今我仍旧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够进得了我们夏侯家的门。”
闻言,段倚柔傻愣了下,心儿里为她的话感到一丝困窘,“是因为承蒙太爷的疼爱,所以才有如此幸运吧!”
“好像只能这么想,可是,我从小就跟在太爷爷身边,总觉得这件事情里头有古怪,不太似是他的为人。”
“太爷是个好人,人很和气,也很好相与,能伺候他老人家,是我段倚柔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夏侯容容挑了挑好看的眉梢,一双乌玉般的美眸仔细地打量了表嫂好半晌,见她一字一句都说得真心,不像是在跟她说场面话。
“你真觉得我太爷爷有那么好吗?”她眨了眨眼,觉得眼前这状况比想象中有趣得紧。
“是。”段倚柔点点头,不解她笑里的那抹顽点是何故而来。
“好吧!难怪太爷爷总在我面前说你好话,不枉他老人家疼爱你一场,记得以后要好好服侍,千万不能有怠慢了。”
夏侯容容双手擦腰,摆出了身为小姑的教训姿态,明明该是嚣张跋扈的模样,却因为她那张俏脸儿而显得淘气迷人。
“是。”依旧是十分柔顺的回答,段倚柔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心想她明明与妹妹都是同样的美人儿,那模样甚至于更俊上几分,可是,气质与姿态却是完全不相同的。
“好热,不待了。”夏侯容容用手捤了扬微微发烫的脸蛋,“你也别逞强了,小心中暑,这些活儿让奴才们去做,身为主子,要有主子的样子。”
“是。”她又点了点头,“巾子洗好熨好了,我再送还给你。”
“嗯。”夏侯容容漫不经心地晾了晾手,转身就要走出去,忽然脚步顿了一顿,又回头道:“对了,准备一下吧!这几日天气闷热,太爷爷已经受不了了,刚才交代要到莲月别院去小住几日。要咱们也一起跟着去。”
“我夫君也去吗?”
“你真是奇怪,这个问题你应该亲自问他才对,不过,我可以先回答你,每年夏季咱们夏侯家都会去避暑几日,凡是夏侯家的人都要去,大伙儿平日都忙,趁这时候刚好可以热络一下感情,所以你相公当然也要去,就算堆积成山的事摆在他眼前了,他也还是要去。”
“是。”她点点头,依旧还是这声回答。
“不要说是,要说好,你又不是奴才,老说是是是的。一点主子的威严都没有,你是夏侯家的当家主母,别给夏侯家丢脸。”
见她字字句句都说得犀利,半点没有留情,但段倚柔却忽然想到婉菊老是挂在口头上的话,知道她只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并非真的怀有恶意。
相反地,夏侯容容所说的每句话,听在她的耳里,倒都像是叮咛。
“我倒没想过这些,不过,正因为我是夏侯家的当家主母,谁敢瞧不起我,就是摆明了不给夏侯家面子,我想这天底下有这胆量的人不多,至于我有没有主子的架子,好像已经不是太重要了。”
夏侯容容没料到她会有这番精湛的回答,美眸之中猛然多了一抹对她的欣赏,只是耸了耸肩,没多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是盛夏,但是莲月别院的水月湖旁却是凉风徐徐,几个院落依着湖畔而建,其中,占地最大的就属夏侯胤所居住的见莲阁。
因为每个人都是搁下手边的事务前来避暑的,一清闲下来倒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好做,趁着天色正好,夏侯容容吆喝了人去划船游湖,正好摘采新鲜的莲蓬。绿锦几次回来禀报湖边的情况,说好不热闹。
段倚柔没跟着去游湖,因为她的夫君对于这件事情兴致缺缺,留在小院里继续做着工作,无视于老太爷的吩咐,他带着不少账册过来,一整天的时间,他写了不少信函,让人给送回京城去。
“如果你要去向太爷爷告密就去吧!我不怕你。”夏侯胤对着妻子说话的同时,眼皮子抬也不抬,埋首在公事之中。
段倚柔看着他一副要赖还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她摇摇头,抿笑道:“你只管忙吧!我不会告诉太爷爷,不过,你需要有人替你掩护,我就不去游湖了,就留着陪你,如果是夫妻两人腻在一块儿,旁人也比较不会说话,你说是吗?”
夏侯胤不置可否,只是轻哼了声,“随便你。”
“那我可以弹琴吗?我让绿锦把我的琴也给带来了,如果你觉得会吵到你的话,那我就不弹了。”
“随便你。”他那双眼皮子依旧是抬也没抬一下。
“好。”她点点头,从琴盒里把琴给取出来,搁在窗边的香案上,转眸看着夏侯胤一眼,见到他依然是无动于衷,顿了一顿,伸出纤纤十指,开始弹奏出悦耳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