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桂杰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又热又痛又难受,怕扰了韩映竹的睡眠,迟迟不敢发出声。
他总算明白当初她夜里抽筋,死活忍着不喊的心情了。
“难受吗?”她不知何时醒了,模着他的脸,碰出一手冷汗。“我替你熏香吧,会好睡点儿。”
“不了,房里熏香你就得到别处睡了,我不想跟你分房。”说不定能同枕眠的日子,就这么几天了,他怎么舍得浪费?“你睡吧。我累了,等会儿就睡着了。”
韩映竹锲而不舍。“还是我拧布巾来替你擦身体?”
“别!”罗桂杰按下欲起身的她。“大着肚子,别折腾了,睡吧。”
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摔?
“好吧,你也睡。”她轻拍着他的胸膛,小声地哼着歌。
“呵,二丫在学哄孩子呢。”他失笑,甜蜜却也难过。抱孩子、女乃孩子、哄孩子的她该有多美,可惜他不见得有机会看得见。
心好沉。
“还要学吗?我天天在哄孩子呢。”她轻笑,鼻头被捏了下。
“真敢讲。”罗桂杰转过头来,眯眼看她。
不知道是放松了,还是累了,罗桂杰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而他的妻子就坐在床边,柔情地望着他,不晓得看了多久。
“为何一直盯着我?”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蛋,随即蹙眉。“怎么瘦了?”
“长到肚子上去了吧,护腰巾都少绕一圈了。”她模模肚子,笑着看他。“我让七峰进来扶你梳洗。”
“让如冬去吧。”罗桂杰拉住她,眼下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
“好。”韩映竹拍拍他的手,隐藏得再好,眼底还是难掩哀伤。“对了,跟你说件事,铺子的事情我暂且都不管了,全让如冬处理,房里的事,只剩仿夏和拟秋替我分担。”
“唔……那好,你就专心陪我吧。”他也得找时间把药坊的事情交代下去,如果底下的人做不起来,只好把药坊分成四份,各别交给六石他们。
他还得和岳父见个面,虽然不想谈,也得说一下他的身后事该怎么办。
也不晓得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刻,罗桂杰与韩映竹纷纷把手边的事抛给属下处理,专心一意陪伴彼此。
他这几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韩映竹,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两人沉默的时候,她视线总是不离他,像要把他的长相狠狠刻进心里,有时候目光悲戚到让他鼻酸。
纵使万般心疼,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脸上还得挂着笑容回视。
他身上的伤有好几处,不过都是表面的,痛归痛,调养个几天,已经活动自如,饭后都会搀着她到院子里走一走,再回来困个午觉,可今天不晓得怎么了,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接近黄昏。
韩映竹却不在床上。
他觉得很不对劲,掀被下床,发现房里点上了已有几日未燃的熏香,味道比往常用的还要浓烈几分,难怪他会昏睡至此。
二丫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伤势已经不需要借肋熏香入眠了,而且这么浓郁的熏香,一时半刻也散不去,她要怎么回房?
还是她不回房了?
罗桂杰大惊,立刻往门外走去,平常随从只留一人,眼下居然有两名守在门边,还大胆地挡住他的去路。
“有什么事?”罗桂杰耐住性子问,越想越觉得诡异,二丫一定瞒着他做出什么事情。
“主子请回房歇息。”六石恭敬回复,一步也不肯退让。
“夫人呢?”
六石与七峰闭口不语。
“我再问一次,夫人呢?”罗桂杰这回明显带着怒意。
七峰斗胆。“主子请回房歇息,夫人一切安好,请主子勿念。”
“夫人一切安好,要我勿念?她是不是离开了?”见六石与七峰闪过愧色,罗桂杰就知道他预感成真,一旦牵扯上他,这丫头的想法是不可能轻易打消的。
都挺着颗肚子了,她还想去哪儿?
“主子请留步!”六石和七峰拦着不让,可罗桂杰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动武行,下手完全不留情。
六石、七峰不敢反击,只能防守及卸劲,思索如何协力将他困住。
罗桂杰早年遇过太多地痞,特地练过身手,以一挡五不是难事。他身上有伤,六石和七峰多有顾忌,几招下来,便将两人甩开。
一出院落,罗桂杰疾奔的脚步就缓了,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白幡纷飞的景象,高悬的奠字灯笼及带丧的家仆们,都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怎么回事?!”他抓过随后而来的六石衣襟,指着眼前的白事,激动万分地问:“谁死了?!你跟我说谁死了!”
六石与七峰互看一眼,却不得不把这场戏演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请主子节哀。”两人齐齐跪下,悲痛劝慰。
罗桂杰已经猜出个大概,又气又恼,平常乖得像兔子一样,这当头居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为自己办丧事,是想强逼他就范吗?!
踩着怒气腾腾的脚步往大厅走,棺材、牌位一应倶全,仿夏和拟秋还跪在灵堂前烧纸钱,能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么多准备,合着一家老小联手起来瞒他就是?
罗桂杰怒不可抑,一脚踢翻火盆,吓得仿夏、拟秋差点抱在一块儿抖。
“烧什么纸钱?咒我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吗?把这些统统给我拆了,棺材运出去烧掉!”他恶狠狠地瞪着在场奴仆,却没有人听他的命令动作。
“都是死人是不是?太久没教训你们,都忘记谁才是主子了吗?”
居然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难道他平常对待妻子的态度,还不足以让他们明白韩映竹对他的重要吗?这跟每人都砍他一刀有什么差别?
“请主子节哀。”所有人围在他脚边,咚咚咚地跪了一圈。
“你们统统给我滚开!滚!”罗桂杰心火上涌,像发了疯似的,开始拆扯灵堂上的布幔、挽幛、挽联。
“主子不可!”六石、七峰争相去拦,扭打之间,灵桌上的东西几乎都被扫到地上,包括蜡烛和莲花灯。
“不好,烧起来了!”仿夏惊呼,抱起花瓶,拔起鲜花,就要拿瓶里的水去浇,却被罗桂杰一把夺了去。
“烧起来正好,你们不愿意拆,就一把火统统烧掉,你们谁敢救火,就给我滚出去,罗家不收反骨贼。”他冷笑一声,看得众人心底发毛。
罗桂杰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剩下堂上牌位,他伸手取了下来,“先室韩氏闺名映竹生西之莲位”的字样,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握着牌位弯腰笑了起来,笑声和哭没两样。
“哈哈哈哈……二丫,你自作聪明设了这一局,把我手下的胳臂都拐向你了,可你曾问过我要入局吗?有吗?!”
他将牌位怒砸进火堆里,却没有想到有人无视他的愤怒,提了桶水,把火浇熄。
“你就不能让映竹走得安心吗?”韩光义放下木桶,看着面目全非的灵堂,无奈地叹了口气。
“岳父?”罗桂杰眯眼看他,这事肯定有他一份,可面对长辈,他不能毫无顾忌地发火。
“岳父,您快跟我说映竹去哪了?”
“如你所见,她……没了。”他说不出女儿死了的话来。
“连您也要骗我吗?映竹月分快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我本来可以在有生之年见到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们如此狠心拆散我一家子?”罗桂杰快疯了,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就算只剩一天,他也要一日天伦之乐,这要求很困难吗?
“我只是想和她好好过完接下来的日子,为什么你们这么残忍?为什么!”
“你——”韩光义本想贯彻韩映竹的说法,不过这场丧事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在罗桂杰这明白人的面前说假话根本没意义。
“你以为映竹愿意如此吗?她不这么做,只能等着为你收尸,与其你死后,她守着孩子过一辈子,阴阳两隔,还不如拚个机会让你活下来,你们两个一样不能见面,但是至少她知道你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你怎么选?”
“我……我……”罗桂杰没想过这一层,韩光义一席话如同巴掌,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抱头跪了下去。“我不想与映竹分开,我不想!”
“我何尝乐意?你可知道当映竹挺个肚子,跪在我跟前说不能为我尽孝时,我心有多痛!”韩光义槌着胸口,站也站不直。“都是造化弄人啊!”
“主子,起来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夫人要是知道,肯定会心疼的。”七峰上前搀起罗桂杰,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是啊,二丫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她就是……就是把我疼进心坎里,才会、才会……”罗桂杰看着周遭一片狼藉,心口像被钝槌了一下。
明知道这是假的,他还是悲愤到无法接受,二丫若是亲手为他收殓、送葬,岂不是痛切得要发疯?
如果这方法奏效,他们这辈子只能异地相思了。
“随你们摆弄吧。”他已生无可恋,却不得不活着。“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放映竹的牌位,她还好好的,好好的……”
“是,我们知道了。”仿夏和拟秋哭得不能自已,其他家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仿佛真的在办丧事。
他们祭悼的,是罗桂杰与韩映竹此生不能厮守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