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韩映竹出阁那天没哭,却在回门省亲要离开时,红了眼眶。
在她说出要回去时,父亲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涌上的落寞与神伤,还有强打起精神送他们夫妻到门口时的笑容,都让她难过不已。
她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嘱咐父亲照顾身体,坚持让华叔扶他进屋后,才敢离去。一月兑离父亲的目光,她眼泪马上掉下来,不想让人看见,仅能低头。
“以后常回来,才隔几条街而已,不远。”罗桂杰轻搂她的肩,低声安慰。“这是我允的,不用怕外人道闲话,说你常跑娘家。”
“……真的吗?”她弱弱地问了句,抬起头向他确认。
“中秋还没到,你就先哭成小兔子了。”罗桂杰不舍地以指月复轻按她眼皮,指尖揩了些泪水。“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还是你爹,你爹难道就不是我爹了?”
她怔着,哭着哭着就突然笑了,看起来有点蠢,又有点可爱。“你真好。”
“还有更好的没拿出来呢。”他轻笑,忍下吻她的冲动,搂着人走下台阶,本想护她坐进轿里,又恐她一人关在臂长的空间中容易乱想。
“我看天气不错,二丫可以陪我走走吗?”他指着小巷子。“走小路吧,人少。”
韩映竹看向他所指的红砖巷子,小时候春晓有带她绕过几回,城民多在转角的地方种上几盆桂花或茉莉,香气宜人又素雅,她很喜欢。
“好,就走一段。”说是陪他,其实是想让她散散心,韩映竹哪里不知?“让他们去前面等着吧,别跟我们进去了,显眼。”
“好,就我们两个。”他求之不得。“八山、九峦,夫人要陪我散步解闷,你们带人到前面等。”
“是。”
六石、七峰在用完午膳后,已经先回药坊了,今天有药材入仓,得有人盯着。
走进巷子里,就有一股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味。韩映竹闭眼,仔细地嗅了一口,心里的郁结都打开了。
有他陪着,天气又好,轻风吹来舒适,又不用费尽心计,只为了换一隅立足之地,还有什么不好的吗?
“这日子真美。”她的笑容淡淡的,却像泡软的笔尖,轻轻刷着他的心肺。
见巷子里没人,他悄悄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韩映竹下意识想挣月兑,毕竟在外面她拉不下脸,却被他握得更紧。
“二丫,你我都要活得好好的。”他陡然感慨了一句,把她想说的话都吓忘了。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两人无病无痛、无伤无创的,没来由冒出这一句,她真的有点慌。“你人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看着岳父,心有所感罢了。”他苦笑,想想还真的挺可怕的。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飞出去的,到老就我们两个人互相支撑,互相依偎。你看岳父就一个人,还把岳母的牌位供在房里,光想我就难受,要是我早你一步走,你也跟岳父一样,夜夜对着我的牌位,这叫我如何心安?要是你早我一步走,我又如何活下去?”
他本是孤儿,遇到韩映竹才有个家,即便日后儿孙满堂,他牵手的这个人不在了,一个人坐在高堂上,看着他们两人血脉的传承,还是有弥补不了的遗憾。
“父亲这样,我看了也难过,只是生死有命,这不是我们能操控的,不如好好珍惜能相处的机会。”毕竟相处一日,便少一日。她苦笑。“不是说好散步解闷吗?怎么说到生离死别去了?”
“因为把这题解了,我们就不闷了。”没想到最后是他在这点上较真起来。孩子离了身边虽然寂寞,可真正寂寞的是当你红着眼眶回头时,没有人安慰你。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二丫,我们一定要活到七老八十。”
“这么久?你不嫌弃我那时已鸡皮鹤发?”
“难道那时我会是垂髻小儿?”那时都不知道见识过几场生老病死了,还会在意这东西吗?他气得捏了把她的脸蛋,这回更是恨不得咬上一口。“这事没得商量,你手给我握得紧一点,就是要活到八、九十。”
“怎么又加上去了?”她失笑,看他怒瞪过来的眼神,连忙讨好应下。“好好好,我们一起活到八、九十,一起老。”
她心里熨热得很,谁不喜欢心爱的人许她一辈子?
“嗯,就是这样。”罗桂杰这才满意,牵着她向前行。“活到那把年纪,不管谁先走,另一个都活不久了,甚好。”
“……”韩映竹差点绊了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不过确实,闷解了。
她轻笑,拿他无可奈何,心里还是甜的。
“二丫,晚膳我想吃芦笋,你帮我配个菜吧。”现在衣食都有她打理,事事以他为尊,处处稀罕他稀罕得要命,罗桂杰根本离不了她的人。
“好。”韩映竹笑着应下,开始想今晚的菜色要如何让他满意又舒心。
夫妻俩执手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灵却是无比踏实与满足,直到一阵争吵声划破静谧,才让他们从两人世界里走了出来,探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中午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妹妹是什么意思?”争执是从前面的转角传出来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罗桂杰与韩映竹对看一眼,在彼此眼中对到了答案。韩映梅在这里,那她争执的对象肯定是林举人了,她口中说的妹妹还能有谁呢?
“有这回事吗?!”韩映竹悄声问。
“有也是看你帮我剔蟹肉吧。”罗桂杰眯起眼,心情瞬间笼罩黑雾。
林举人相当冷淡地说:“你不也一直找你妹夫麻烦吗?是不是后悔没嫁给他,处处挑他的刺?”
“你什么意思?”韩映梅尖锐逼问。“林博恒,你说话要凭良心,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居然这般质疑我,糟蹋我的心意!”
“好?你告诉我哪里好?”林举人嗤笑一声。“家务都不做,公婆也不伺候,成天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摆大小姐的款儿,还四处蹓跶,到各家亲戚面前显摆,深怕他们忘了我林傅恒娶了韩家大小姐,是个吃软饭的家伙。”
“你别听他们诬蔑我,我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想让你在亲戚间长脸呀。”
“长脸?你可真给我长脸。”林举人语气里满是不屑,完全感受不出他对韩映梅有何温情可言。“你到处说我是韩家姑爷,可曾想过你林家媳妇的身分?仿佛我们全家都必须仰赖你的鼻息过活,一点做媳妇的道理都不懂,别以为有钱就顶事。”
他事后问花绣,连韩映竹都曾劝过她,别人一眼就看穿的事,她怎么蠢成这样?
“你还真是假清高,没有钱,你们林家会娶我吗?”韩映梅带着哭音指责他。
“是不会。”林举人倒也老实,笑声带着讽刺。“我娘以死相逼要我娶你,无非就是看在韩家能助我上京,不过你们不也是等着我高中,好让你们少点铜臭气息。”
韩映梅噎了,不敢置信。“你变了,我刚嫁进你们林家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很疼我,难道你忘了吗?”
“说起来,还真是我看走眼,以为妹妹行事大气,做事仔细,姐姐应该也是个掌家的能手,谁知道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成亲多久了,连我不吃芫要都不知道。”
换作韩映竹,她肯定不会在外头跟他吵这些不光彩的事,不回应就拖着不让他走。
林举人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累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打从我娘允下这门亲,我已明白未来妻子会是什么德行,是我抱了不该有的期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朝秦暮楚,哪个男人能够接受妻子对另一名男人念念不忘?”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对哪个男人念念不忘了?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我的命呀!”韩映梅再傻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捉着林举人的手臂讨着要说法。
“你也会怕?”林举人挥开她的手,满是不耐。“我们林家清寒,你不是不清楚,天天穿金戴银,也不看跟我家多格格不入。你妹妹出嫁了,嫁给原本属意你的富甲,隔天你做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穿得跟塑了金身的佛像似的,说这才是你该过的体面生活,是在暗示你才是该嫁给罗桂杰的那个?”
先不等韩映梅有什么反应,在暗处的罗桂杰就生生打了一寒颤。
“我没有那层意思。我只是想同为韩家女儿,没道理韩映竹就过得比我们好,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看我们笑话。”韩映梅哭了。
“怕别人看笑话,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我,因为那本身就是一场笑话。”林举人挥袖离去,脸色相当难看。
韩映梅滑坐在原地,痛哭失声。
罗桂杰搂住沉默不语的韩映竹。“走吧,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嗯。”见他神色平淡,眼底没有波澜,韩映竹这才轻轻地应了声。
不是没想过韩映梅的个性早晚会跟夫家起冲突,可分歧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才成亲多久?该是新婚燕尔、软玉温香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撕破脸,未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不是互相折磨吗?
先不管他们夫妻之间有何磨擦,罗桂杰对韩映梅的感情应该完全放下了吧?即便没有立场干涉,也该有些动静才对,他都没有,连个看戏的人都算不上,好像这事、这人都与他无关了。
韩映竹心下暗喜,嫁给罗桂杰,她早就做好准备丈夫会透过她的关系去帮衬韩映梅,只要不过分,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地带过去,而今她是不用愁了。
唉,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心眼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还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