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暗巷中,月光洗地,映出墙角一抹颓废身影。
罗桂杰扶着墙,使劲咽下胃里冲上来的翻腾,头昏脑胀已经很不舒服的他,因为上窜的酒气,简直比死还痛苦。
他不记得到底灌了几斤酒,只知道一个晚上下来,他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吃不下,郁闷极了。
“主子,宾客都散尽了,让属下扶你回去吧。”罗桂杰的随从来报,伸手便要扶他。
“不用。”罗桂杰挥开他,冷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到巷口守着,别让人进来,直到我唤你为止。”
“是。”
罗桂杰以背抵墙,忍住月复中酸意,缓缓滑坐下来,一脚曲起,一脚伸直,仰头看着如玉盘的明月,忍不住自嘲。
“可惜没有酒,不然还能对影成三人。”
“没有酒,倒是有一碗醒酒汤。”韩映竹提着竹篮,脚步无声地来到他身边。
罗桂杰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要人守着巷口吗?”
“这条不是死巷,我从另外一边过来的。”韩映竹取出醒酒汤,温温的正好。“喝吧。我让每个沾酒的宾客都喝了一碗再走。”
“难为韩二小姐还特地追出来送我一碗醒酒汤,当真尽责。”他接过,仰头便灌,入口的苦味险些让他撑不住,吐了出来,不得不喝个几口就停下来顺气,小小一碗药可费了不少功夫才倒进肚子里。“呼——多谢。”
他将空碗递还给她,满嘴药味,都快盖过他的酒气了。
原以为韩映竹收到碗就会离去,毕竟孤男寡女同处暗巷实为不妥,她又重视这个,谁知道她将空碗搁进竹篮里后,如明月般皎洁的双眼居然盯着他不放。
“你把那张地契送给了我父亲,对吧?”她慢悠悠地问,月色下的她,宛如一株待绽的昙花,身上的香气似花香味,甜甜的。
宾客面前,父亲不好拆礼,不过十之八九是地契,她也能想到父亲拆开时的表情会有多震惊,如同她看见罗桂杰将信封递出的那一瞬间。
罗桂杰低头一笑,神色有些凄然。“当初买下那块地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现在那块地对我没用了,不如送给有用的人。”
“你还真大度。”不管她对这人起先有什么印象,在他亲手将地契交给父亲作为贺礼的那一刹那,都转成好的了。
“呵,我若真大度,就不会在小事上跟林举人较劲,想压他一头了。”他嗤笑了声,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侧身看着她,自嘲的眼神让人发酸。
“你在屏风后面不都看见我有多可笑了吗?”
“你知道?”她还以为躲得很技巧呢。
“你一直盯着我看,不发现也难。”他轻笑,定定地看着她。
韩映竹失笑。“场内谁不盯着你?”
“说得也是。”好像他走到哪,腥风血雨就到哪。罗桂杰回想方才画面也觉得好笑,其中最好笑的,莫过于自己像只孔雀一样亮羽毛。“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虽然想藉着酒气好好发泄,只可惜我神智还有,做不出太丢脸的事情。过了今晚,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回去吧,晚了。”
“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问完了,我就回去。”
“喔?”罗桂杰疑惑地看着她,笑问:“我这粗人哪里值得韩二小姐好奇了?”
“你怎么买下那块地的?”韩映竹直直地看着他,也不避讳。“如果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父亲拿着也不安心,像在冬日里捣着一块烧红的炭,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多痛苦。”
“不愧是韩家二小姐,七窍玲珑心,这点连我都忽略掉了。”他不过是想这块地对自个儿没用了,就送出去吧,反正他这点身家都是为了求娶韩映梅攒出来的,留着看了也难过,倒是没注意收礼的人会不会觉得烫手。
攀花桥上一会,不过片刻,也够他明白韩家二小姐面面俱到的个性。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先的张家地主母亲重病,虽然手上有几块田,收回来的田租仍不足应付名贵的药材,毕竟不是一株人参、一株灵芝就能药到病除的。”罗桂杰声音轻柔如风,月色修长了他的影子,绵延了他的萧瑟。
“他不是不曾考虑将祖产月兑手,本来想找你父亲增个价,如果你父亲同意,就准备签合同了,是我先一步找上他,同意无偿为他母亲提供上好药材,再以市价多两成的费用收购那块地,两相权衡,韩二小姐会选择谁?”
“你。”韩映竹应了声,默默地低下头,双颊有些熨热,但很快就褪了。“没想到你会开出这等条件。”
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为了韩映梅,他居然开出这等相当于赔款的条件。
“你让韩老爷安心收下吧。”他朝天空笑了笑,像透了风似的,有点沙哑。“至于我买下那块地的办法,就不用跟他提了,说了好像我在索人情似的,再丢脸我就不用做人了。”
“你不能做人,那很多人都不是人了。”真要说,他只不过有些别扭罢了。
“韩二小姐对在下的评价真高。”他突然转回来看她,眼底都是笑意,但不是受人夸奖的高兴,而是没想到会有人这般形容他的惊讶与兴味。
韩映竹没料到他会转头过来看她,撞上他如星光熠熠的眼色,好像有人在她心里敲了一下响鼓。
罗桂杰问:“韩二小姐的第二个问题是?”
“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这问题啊……”罗桂杰尾音拉得老长,头又枕回墙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膝盖,目光有些迷离,似在回味初识的情景,带着一点甜蜜,又有些许酸楚。
“当年我随着难民进城,被城里的人当成乞丐欺负,是韩大小姐遣人出面替我解围的,又怕我在城里遭人欺负,还送衣送钱的,如果不是她,就没有今天的罗桂杰了。”
韩映竹看着他,罗桂杰没有听见她回应,转过头来,不解回视。
“就这样?”韩映竹淡然的神色有点绷。
“不然呢?你期待什么样的故事?”罗桂杰失笑。“你听来或许觉得简单,可对当时的我来说,她就像是浑沌里唯一一道清亮的光,我永远记得接过她丫鬟递来的布包时,心里有多激动。以她的身分,怎么会注意到堪如蝼犠的我?可她不仅注意到了,还把我当人看,那种感觉美好到我没办法形容。”
“是吗?那可真赶巧了。”她了解韩映梅的个性,但不代表知道她每件事,说不定罗桂杰就恰好赶上了韩映梅心情好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把,也让这男子对她上了心,认真殷勤了几年。
能让如此优秀的男子惦念多年不忘,甚至为她守身,不管是桂主事还是罗桂杰,身边都干干净净的,这份感情有多难得?
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这么摆在韩映梅面前,她却不懂得捉住,可惜其他看得到的人,想捉也捉不住。
“好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夜深露重,别染了风寒。”过了这夜,她与罗桂杰就是陌路人。
也不晓得是不是夜里在外头待久了,鼻头有些涩意。
“如冬,你怎么站在这里?”韩光义的声音从巷尾处传来。“映竹呢?”
“小姐……小姐……”如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想了一会儿才说:“小姐让我在这里等她,就踅回别馆里,好像落了什么东西没有拿。”
韩映竹愣了下,没想到父亲这时候还没离去,看来她得从另一处绕回别馆,还得想个借口替如冬圆谎。
“别馆已经收拾干净,也熄灯了,你让小姐自个儿回去拿东西,就不怕她出什么意外吗?”韩光义斥责着,脚步声随即响起,似乎要踅回别馆找女儿。
韩映竹不得不加快脚步,都怪她一时抵不过好奇,多耗了一些时间。
“欸,你不是罗公子的随从吗?怎么站在这儿?”巷口另一端传来疑问,而且杂声多,似乎有四、五人混在一块儿。
“多谢关心,我站一会儿就走。”随从笑着回应,未透露主子行踪。
罗桂杰闻声站了起来,默默地看了倏止的韩映竹一眼,小声道:“等人走了你再离开吧。”
“只能如此了。”她握着竹篮提把,无奈地叹口气,希望巷口前的人快走。
可惜天不从人愿。
“这样呀,那我不打扰了。”来人对随从笑了笑,搔了搔头,抬脚就要进巷子里。
“你做什么?”随从伸手拦人,脸色瞬间沉如黑夜。
“酒喝多了,我进巷子里方便,这、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来人一脸莫名,什么时候这条巷子挂上罗姓,不让人进了?
“到别处方便去。”随从尽责不让。
“为什么不让?难道罗公子也在巷子里方便吗?”来人几分酒气壮了胆,越不让进越想进,就这样与随从杠上了。
这都什么事呀?韩映竹闭眼叹气,决定往回走。“我爹应该走远了。”
“二丫、二丫,你在哪儿?”才刚说,韩光义着急的声音就传来了,而且是从随从所在的方向传来的。
居然走了一圈了?她爹什么时候脚程变这么快了?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桂杰往巷中踩了一步,挡住她的身影,掩护她离开。
“你们几个在吵什么?”韩光义本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韩映竹,却见其中一人眼熟,讶异了句。“你不是罗公子的随从吗?他已经离开了,怎么你还在这儿?”
“我——”随从还没说话,与他争执的人就先开口了。
“罗公子走了他还在这儿,不就代表罗公子还没走吗?他肯定在这巷子里,不然我想进巷子里方便怎么会被拦下来?”
“罗公子在巷子里?”韩光义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条巷子通到哪儿,回头狠狠地瞪了如冬一眼,就往巷子里走。
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爹的直觉,一进巷子他就跑了起来,没多久就看见罗桂杰的背影,可是地上的影子有两道,在他身前的那个人身形纤细,是名女子,身上香气十分熟悉,与他女儿惯用的熏香一样。
“罗公子!”韩光义唤住他的脚步,却不见他回头,似乎在保护身前那名女子。
“罗公子不敢回头吗?”
“别动。”罗桂杰先在韩映竹耳边小声说,才回韩光义的话。“晚辈醉了,怕失态,不方便。”
韩光义很生气,什么不方便,跟他女儿孤男寡女同处暗巷还敢跟他说不方便!
“老爷,找二小姐要紧。”如冬冲进巷子里提醒韩光义,他才想起罗桂杰话中的不方便来自何方——
他女儿的闺誉。
“晚了,罗公子快回去吧。”韩光义转身,决定把话忍回家里说。
“韩老爷,怎么说你都是长辈,他也该回头看看你吧?”不晓得是被罗桂杰随从惹怒还是怎么着,来人跟进来不说,还冲上前拉住罗桂杰的手,想把他转回来,没人来得及阻止。
结果他一上前,就瞪大双眼喳呼。
“怎么有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