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竹一阶一阶,拾攀花桥石梯而上,一边注意着桥上流连的男子,有谁符合小女孩所说的条件,手上拿着捏面人的。她看着手上的织女,还以为这种相认方式只有书上有呢,难怪韩映梅会以为是林举人,寻常百姓岂会有这等心思?
就算有,对上韩家,也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人会是谁呢?
“你不是我要找的韩家小姐,你是谁?”
略显低沉的浑厚嗓音打断了韩映竹的思绪,甚至挡在她的身前。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毫无惧意地仰视比她高,还高站她一阶的男人。
诚如小女孩所说,他身形挺拔,在这南方小城里,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五官在黑夜中瞧得不是很清楚,却不是她想象中那粗犷张扬的模样,眼眉温润如画,目光富蕴,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他,甚至会让人不自觉惋惜他眼角上的疤痕。
他浑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气度,手里,却拿着牛郎的捏面人,有点滑稽。
“你应该知道韩家有两位小姐。”她把织女递了回去,神色平静。
“你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看来也不过匆匆见过另一名韩家小姐的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但是用这种方式确认排行,瓜田李下,你觉得妥当吗?”
要是赴约的人是韩映梅,恐怕谈没两、三句就被套出话来了。
来人没接过,反而步下三个台阶,回头与她平视。
“你既然心如明镜,为何又前来赴约?瓜田李下,你就不怕吗?”他语气有些嘲讽,更多的是难以压下的失落。
“公子,这是你掉的东西。”韩映竹平举她手上的捏面人,不卑不亢,无所畏惧地对上他试探的目光。“我不过归还失物,有什么好怕的?!”
来人目光闪过一丝兴味,两人见面至今,他才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
她五官秀丽精致,蛾眉淡扫,秋瞳染清波,双唇如绽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她一身如朝雾般薄透淡然的气度,是与生倶来的性格,就连上好的画者都不见得能临摹出她的五分美与三分灵气,身上还有一股淡雅恬静的香味,几乎找不出缺点。
来人敛下眼眸,终于接过捏面人。他盯着手中的牛郎与织女,久久不语,直到韩映竹移动脚步打算离去时才开了口。
“另一位韩家小姐,近几年过得可好?”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敌不过声音好听,像流水淙淙,回荡耳际。
纵使眼前这名姑娘绝美出尘,宛如仙女临世,在他心中永远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而相信记忆中美好的她,此刻绝对不会逊色多少。他期待着,心横难耐。
“多谢关心。”韩映竹伫足回应,秀眉微拧。“可惜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会问近几年的近况,想必有段时间,他并不在城里。
对韩映梅念念不忘数年之久,彼时她才几岁?把个豆丁大、还称不上姑娘的娃儿记在心里,韩映竹想想就发寒。她得尽快把韩映梅捎回家,别让她在遇见林举人之前,先碰到这意图不明的人。
“叔叔、叔叔,你看娘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她让我来谢谢——”刚才拿着捏面人找上韩家姐妹的小女娃,举了串红澄澄的李子糖往桥面上跑了过来,却没踩好,一脚踩上石阶,往韩映竹身上扑了过去。
担心小女娃跌倒,韩映竹连忙大开双臂,任她扑过来,胸口被撞疼了不说,红糖还渍了她一大片衣服,若非后面有人出手托住,她肯定成了小女娃的垫背,磕了后脑。
谁接住了她们不言而喻,这人也没有她想象的不雅,她身一稳,他手就收回去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对不起,我把你衣服弄脏了,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娃吓得不轻,连糖葫芦都握不住,掉在地上,双手合十,哭着向韩映竹赔不是。
韩映竹没说话,扳过小女娃的双肩,看她哭得直不起腰又不断打噎,眼神沉了下来。“站好!”
她冷冷地斥了声,小女娃便不敢哭了,至少不敢哭出声,吸着鼻子抽抽嗒嗒,不时打个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以为她要斥喝小女娃,正要出言劝她别跟孩子计较,却在她以袖温柔抹去小女娃脸上的泪水时,哑然地将话吞了回来。
那画面美好得他不忍破坏。
“哭什么?才多大的事呀?”韩映竹替小女娃抹净了脸,收拢好颊边的头发,整理好因跌倒而凌乱的衣服。小女娃强忍着泪水又锁不住眼泪的重量,看着她扑簌簌地直掉,不管从哪一面瞧都像她在欺负小孩子。她叹了口气。
“你再哭我真的要生气了,不是气你脏了我的衣服,是气你把我的耳朵哭坏了。”
“衣服脏了……你真的……真的不生我的气吗?”小女娃缩了缩肩膀,眼泪倒是掉得缓了些。“这衣服很漂亮的……”
“再漂亮都是衣服,而且洗洗就能穿,有什么好生气的?”韩映竹拾起染了灰尘的糖葫芦,怕小女娃舍不得又拿起来吃,便用手绢包了起来,收进袖子里。
“我坏了你一串糖葫芦,我们俩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怎么样?”
“……好。”小女娃傻傻点头,真心折服在韩映竹的话下。“姐姐你真好。”
“我也是有脾气的。”只可惜她的脾气已经习惯收着了。韩映竹笑了笑,牵着小女娃的手站了起来。“我送你回摊子吧。”
“谢谢姐姐。”小女娃点头道谢,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韩映竹顺着小女娃的视线回头,不想去猜测他复杂的眼神里有什么情绪,只是点了个头。“公子,就此别过。”
捏面人的摊子就在桥下不远处,小女娃的父母见到韩映竹牵着他们家的姑娘回来,沾了一身糖渍,还以为是来要赔偿的,一个拚命地赔不是,一个抓过小女娃就使劲打她。
“你这野孩子又莽撞了,平常怎么教你的?就只记得吃!就只记得吃!也不晓得我们家里赔不赔得起!”
“你别打了,娘,你别打了,好痛呀——”小女娃哇哇叫,见韩映竹有维护她的意思,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滑溜地躲到她背后。“姐姐说她没生气的呀——”
“大娘你冷静点,我没有问罪的意思。”韩映竹护着小女娃,夹在两人中间转圈圈,场面混乱,但最突兀也最引人发噱的地方,就是她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平静得很。
“我是来赔小妹妹的糖葫芦,你就别打她了。”
“这……”小女娃的父母互视一眼,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一时间真不晓得怎么反应。“这位姑娘,糖葫芦不过也才一串一毛钱,跟你这衣服完全不能比的,说起来……还是我们要赔你才是。”
“衣服洗洗还能穿,糖葫芦掉了就不能吃了。”韩映竹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钱来。
“都怪我没说清楚,害小妹妹挨了打,你就帮她多买些零嘴吧。”
“这、这……我们不能收……”小女娃的父母连忙摇手,是对老实的夫妇。
韩映竹打从心底喜欢他们的诚实,把钱放到了插满捏面人的摊子上,抽走了里面作工最复杂的龙王。“我买这支捏面人,钱够吗?”
“够,当然够,还多了呢。”小女娃的母亲上前把摊子上的铜板拨进手心,拿走三文钱,其他要退回给韩映竹时,她早就拿着龙王走进人群中,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韩映竹出门多半乘轿,从来没有钻过人阵,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只想快点离捏面人的摊位远远的,可惜她再怎么小心,还是免不了成为夹饽饽,差点就要摔倒了,好在身后有人搀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出糗。
她回头正要道谢,一看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子,眼神就冷了下来。“你跟踪我?”
“我说不是你信吗?”他淡淡地笑了声,不辩解只是同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便错身离开。走过她身边时,他说了一句话。“你们韩家姑娘都是好心肠。”
她防备心强,不管他说多说少,都会引她疑窦,何必多费唇舌,只为了努力那一分不见得会激起的好感。因为一开始,他就往登徒子的形象靠拢了吧?
他不由得失笑,但也无可奈何,隐忍了这么多年,却在听见韩家小姐夜游上元节灯会时,棋差一步。
以为在外历练多年,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一碰上她的事,依旧沉不住气,不知道是想见她,还是想让她见见他,未经细想就来了。
可惜出现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他有些失望,却没想到会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记忆中那股久违的温暖。
他会买捏面人,让小女娃当信使,不过是见摊位上满满的捏面人售不出去,夫妻俩喊到声音都沙哑了,眉眼间全是忧色,尤其看向孩子的眼光全是愧疚,实在让人不忍,他便掏钱设了一局。
捏面人的摊位就在攀花桥下,她既然已经不追究了,实在不必送小女娃回来,帮助他们一家子才是真的吧。
雪中送炭已是善举,还寻理由让对方好过,就像当年送到他手上的衣服,怕他自尊心受挫,特地挑了几件洗干净的旧衣一样。
她是助人,不是施舍。
韩映竹心头沉了一斤。若说韩家是积善之家,她还能理解,父亲善举不断,在民间颇具声望,而她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很多事情不是匿名处理,就是挂在父亲名下,至于韩映梅……说难听点,她就是吃父亲的余荫,他是从哪里得出她们韩家姑娘都是好心肠的结论?
他要找的人真的是韩映梅吗?还是他记错韩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