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莉雯闭着眼,意识飘浮在梦境里,又或者是她脑海的某个空间里。
她觉得自己像一抹幽灵,没有形体,没有知觉,却还看得见,而且看见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她看见一个女孩,一头飘逸的黑长发,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总穿着一袭清爽的白上衣与丹宁长裤,在一团光影中笑得开怀。
然后她看见莫泉,他走在女孩身旁,镜片下的双眸溢满了宠溺,他牵着女孩的手,两人一同走过朦胧的光影。
下一瞬,莫泉的身影消失,女孩落单了,情境转移,她在一间民宅里,与一名装扮华丽的妇女起了争执。
“妈,不要再刷卡了,爸的薪水再多,也没办法一直供应你这样浪费。”
“难道你要看你妈丢脸吗?你爸好歹也是个高阶秘书,我能穿得太邋遢吗?”
面对母亲的咆哮,女孩沉默了。
下一瞬,画面再转,女孩与一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起争执。
“爸,你不要再赌了,已经欠了好几十万,再这样下去会越欠越多,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专心念书就好。”女孩的父亲冷漠说完,低下头继续钻研那一堆的数字。
他热衷于各类签赌,总妄想着有一日能不劳而获,一夕致富,再也不必对老板唯唯诺诺,终日哈腰鞠躬,却只能领那一点薪水。
于是,女孩又沉默了。
下一瞬,仍然是争执的画面,只是这一回,换成了一个全身狼狈的青涩男孩。
“弟,你不要再闹了,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好好用功读书,别让家里的人担心?”女孩心疼又忧心的说。
“家里人?也只有你会关心我吧!”男孩不爽的猛翻白眼。
“对呀,我关心你。你以前什么都会跟姊说,现在为什么都不了?”女孩难过的伸出手,拉住男孩的手腕。
男孩一把甩开,脸上写满了叛逆。“我又不是娘炮,干嘛什么都跟姊姊说?你走开啦,我要出去。”
“你要去哪里?又跟王建智那些人鬼混?我不准。”女孩往前一站,挡住男孩的去路。
“你又不是我妈,管个屁啊!”男孩不耐的推开她。
女孩踉跄一下,肩膀撞上了门边墙面,痛得脸色发白,眼眶泛红。
她努力想看清女孩的脸,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女孩背对着她,悲伤的缩肩啜泣。
聚拢的光影又逐渐散开,一团雾气蒙蔽了她的双眼,当她再睁开时,她看见女孩娇小的身形微些抽长,显得更纤细,却也单薄,肤色几乎是惨白,严重营养不良的感觉。
女孩栖身在一间简陋的旧式公寓里,面对一家子吵吵闹闹,她只是木然的呆坐着。
“童邦文,都是你!这么爱赌,欠了一债,害我们要这样见不得人的到处躲躲藏藏!”
“你就没花钱?你买的那些名牌,加起来都有好几百万,你还有脸说我!”
“吵死人了!我要看电视,你们安静一点啦!”侧躺在旧型电视前的男孩,冲着父母高声吼叫。
“童钧豪,你再这么没大没小试试看!你一天到晚打架惹麻烦,害我们老是赔钱解决,那些钱要是留到现在……”
“那些钱留到现在,也早就被妈拿去买名牌了啦!”男孩没在怕的嘲讽。
“你好的不学,就会许逆我们,养你真是没用,浪费我们的血汗钱!”
女孩始终无动于衷,并拢膝头坐在客厅角落,握着手里那已改用易付卡的手机,望着一组电话号码发怔。
画面一转,她看见女孩在咖啡店打工,在打烊后的餐厅帮忙收拾善后,在手摇饮料店亲切的招呼客人。女孩越来越瘦,眼圈淤着疲倦的乌青色,清浅的笑容只剩下麻木与茫然。
女孩在各个工作场所来回奔波,不曾有闲下来的一刻,即使病着也要笑着坚强。
可每当她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返回那潮湿又阴暗的旧公寓,父母亲永远处在争执状态,弟弟三不五时向她伸手讨钱。
每当压抑的痛苦抵达极限时,女孩会缩在床上,抱着她领养来的猫,将脸埋进它柔软的毛发里,无声啜泣。
偶尔,女孩会带着她仅剩无多的宝物——那支她最心爱的长笛,来到租赁处附近的小公园,坐在长凳上,吹奏她最喜爱的那首《绿袖子》。
余莉雯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女孩痛着,她也跟着痛。女孩落泪,她能感觉自己的眼窝泛潮。
瞬然,光影渐散,她的视线被一道强大而刺目的光束螫着,不得不闭紧双眸。
再睁开时,她看见女孩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美丽的瞳孔放大,漫无焦距的直视天花板。
女孩死了,可她听得见她在哭泣,她痛苦的灵魂在呐喊,她说——
我好累,好痛。
如果可以,我想要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父母。
我要有疼爱我的父母,不要只会为了金钱争执的父母。
我不要只会惹我伤心难过的弟弟,我要一个疼爱我的哥哥。
我不要再这么成熟懂事,我要尽情任性,尽情享受,尽情挥霍。
我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不必再为了钱在他面前感到自卑,不必为了其它人的过错对他感到内疚。
我希望拥有对他任性的特权,希望能放肆的对他撒娇。
我希望,一切可以重来。
我不想再当童薇琳,因为真的好累,好累。
如果可以,我想要全新的人生,可以吗?
余莉雯赫然一震,飘浮的意识瞬间僵住,她终于看清女孩的脸……透过一面存在于意识空间的镜子,她看清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灵魂。
那张脸,不是余莉雯。余莉雯早已经不在。
在那场换心手术中,她的灵魂随着心脏来到余莉雯面前,看见了停止呼吸心跳的余莉雯的灵魂离开了身驱。
余莉雯没察觉她的存在,似被一股奇异的能量牵引着,她的魂魄就这么离开。而她,在一旁全看见了,却只能不知所措的呆怔着。
然后她看见医疗团队进行一连串的急救措施,她看见自己的心脏在余莉雯的身体里开始跳动,她的视线开始模糊,一种快被撕裂的疼痛凌迟着她,她被某种诡异又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好似被卷进某个容器里。
然后,她的灵魂被吸入余莉雯的身躯。
她是……童薇琳。
透过这具新身躯的双眼,看清自己灵魂原貌的童薇琳。
却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封印了原本难堪又狼狈的前生记忆,窃走了余莉雯残留在身体里的美好记忆,也窃走了余莉雯留下来没有瑕疵的人生,窃走了早该安息的这具身躯——
宛若重生。
“你这个王八蛋!”余韶恩拉开拳头,狠狠一记袭上莫泉的颧骨。
只见莫泉直立高挺的身躯往后一倾,背脊撞上坚硬的白色墙面,遮在俊脸上的眼镜微微晃动。
他双唇紧闭,垂敛着眸光,默默承受来自余韶恩的怒气与攻击。
“韶桦,够了,这里是医院,你别闹事。”余母红着眼眶制止儿子,望着莫泉的眼神却也充满了恼恨。
“如果雯雯的生命有任何危险,莫泉,我不会放过你的。”从头到尾冷静以对的余父,只是冷冷的撂下狠话。
目睹此景,莫钰婷心凉了半截。她与余家人一同接获莫泉的通知,告知雯雯忽然在他住处晕厥,一行人随后赶赴医院。
“莫泉,你到底对雯雯说了什么?”莫钰婷走向侄子,既是内疚又是愤怒。
原本她是抱持着促成一段好缘分,又能让莫泉解开心中死结的心态,她以为一切顺顺利利,到最后终有好结果……事已至此,面对雯雯及余家人,她只有愧疚与自责,对侄子也感到彻底心寒。
“把所有实情告诉她。”莫泉目光沉沉的说。
“什么实情?”看着侄子冷静面孔下的那抹异常执着,莫钰婷不由得心中一紧。
“我会跟她交往,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她的心脏。”莫泉以着能让在场众人皆可听见的音量,漠然地说道。
闻言,余家人面色微变,余韶恩僵青的俊颜怒瞪着他,“姓莫的,你在说什么?雯雯的心脏跟你有什么关系?”
莫泉抬起眼,淡淡睐向余韶恩,语气漠然的说:“我爱的那个女孩,把心脏捐给了她。”
莫钰婷被这席话震慑住,深深愣了片刻。“你、你说什么?童薇琳的心脏给了雯雯?!”
“有了她的心脏,余莉雯才能这么快乐的活着,才能享受她拥有的一切。”莫泉冷冷的说。
“那也是她命好啊!”莫钰婷痛彻心扉的斥道。“莫泉,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残忍无情的人?童薇琳是自愿器官捐赠,雯雯没偷没抢,更没伤害过她,只是因缘巧合接受了她的心脏,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雯雯!”
“我没有伤害她,我只是想陪在她的身边。”莫泉敛眸,森漠的神情掠过一丝黯然。
“她?”莫钰婷尖锐的扬高音调。“你说的她是谁?是雯雯,还是童薇琳?”
莫泉抬起阴郁而压抑的眸,沙哑的说:“小姑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疯了吗?莫泉,我问你,你是不是疯了?”莫钰婷重重的捶了他肩头一记,当真痛心疾首。“你伤害雯雯又能得到什么?让她倒下来,你就开心了?还是童薇琳没办法活,你也不让雯雯好好的?”
这席话尖锐而刺耳,却凿进了莫泉的心。
他伤害余莉雯又能得到什么?让余莉雯伤心欲绝,又能得到什么?
“童薇琳死是注定的事,她的心脏能帮助雯雯活下来,又有什么不好?又有什么不对?莫泉,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原以为自己能及早阻止余莉雯被莫泉伤害,没想到反让一切变得更糟,斥责到最后,莫钰婷也因内疚而痛哭失声,她只能转向余家人,沉痛而哀切的道歉。
面对莫泉突如其来的真相揭露,余家人深受震撼,许久无法言语。
好片刻,沉重的默然困住了所有人。
直到灯灭门开,急诊医师随同护士步出,余家人齐涌而上,询问余莉雯突发性的休克原因出在哪里。
“目前看来没有排斥性的问题,分析是情绪波动过大引起的心律不整,加上病患过度换气形成的暂时性缺氧,才会引起休克。”
面对那一张张焦灼的亲属脸庞,早已麻痹无感的医师语气冷淡而平板的说明情形。
“至于有没有心脏移植手术的后遗症,要交给当初动刀的主治医师做后续观察才会准确,现阶段仍无法下定论。”
余家人听闻后遗症一词,个个面色惨白如纸。
莫非他们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莫泉像抹沉默的黑影,静静伫立在角落,看着余家人忧愁满面,沉痛的讨论起手术后遗症的相关问题。
过后,昏睡中的余莉雯被转入加护病房,余家人正想进入探视,却被负责的护士挡下。
“病人请我转告家属,她想先见一个人。”护士一脸为难且无奈,似乎也不想涉入他人闲事,却碍于职守不得不协助。
“我们是家属,我们有权利进去探望。”由余韶恩为代表的余家人非常坚持。
“病人说她想见……莫泉。这里有一位叫莫泉的先生吗?”护士左顾右盼。
莫泉缓缓走近,高瘦颀长的身影蓄着一股沉静却令人莫名心颤的力量,护士微微一惊。
“我就是。”莫泉沉沉的说。
“病人说想跟你见面。”护士无奈的代为转达。
“莫泉,你不能再伤害雯雯。”莫钰婷扯住侄子的手臂,下达严厉的警告。
“我知道。”莫泉面无表情的睐了小姑姑一眼。
那眼里的空洞与冷绝,霎时看怔了莫钰婷。
她只顾着责备莫泉,却忘了,失去最多、伤得最痛的人,其实是他……
踏进独立一室的加护病房,那铺天盖地的雪白没能带来一丝祥和,反而令人感受到更近死亡一步的颤栗。
莫泉竟有种窒息感,他闭起眼,深呼吸,将刻印在脑海的画面抹去,用冷静压抑心底的疯狂。
然后,他才有勇气,朝着有“心跳”的那一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