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以当年该嫁公孙悠为妻的,是你?”
“原无意外,是吧。”惜蝶的话很简短,没有加油添醋,更没有刻意令其高潮迭起,她只是很平淡地完成叙述。
含烟曾经是栖凤楼里的花娘、她的好姐妹公孙悠曾经是个口口声声说爱她、非她不娶的男人,然而与她情同姐妹的人和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最后却珠胎暗结,来到她面前求她成全他们。
“你恨公孙悠吗?”感情之事没有分前来后到,段殷亭不会说恨便是爱的另一种形式,他只想知道她受的伤有多重,到现在是否还记着那份疼痛。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多喜欢我,我又何必对那种人付出恨。”那曾经是惜蝶最不愿再被提起的过去,但是面对段殷亭,她没有选择逃避。
“真高兴听见你这样的回答,也真庆幸当年你没有嫁给公孙悠,这样我才能遇上你。”他在粉颊上奖赏性地烙下一个轻柔的吻,“你恨含烟吗?”
“恨,我恨极了她,我对一个自以为最亲近的人无所不言、掏心掏肺,那个人却算计我许久,最后甚至还调换了我们两人的卖身契,她抓住了她想要的男人,得到了真正的荣华富贵,而我却落得那样的下场,那时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下美人心多半毒如蛇蝎。”
含烟的卖身契上写着赎银为五千两,那张原是含烟与前任嬷嬷签下的契约,莫名变成了她的东西,而她的卖身契上却写着含烟的名字,公孙悠为含烟付出了五十两,含烟就轻易地获取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自由。
当时的她连心都死了,她哭不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含烟笑靥如花的道谢,看着含烟挽着公孙悠踏出楼子,从此把这片烟花之地抛诸脑后。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蓦然领悟,呀,原来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是这样的感觉,它没有很痛,只是有着让人落泪的酸楚;它像毒,凌迟般流淌过血脉教人懂得怨恨。
从那时起她就发誓再也不相信人,无论是男是女。
“你比她美多了。”他不认为这是安抚,可刚才为止还有些愤恨难解的美艳花颜,因这句赞美而添上一丝羞赧的红,与一分松懈的舒展。
“当年我只是个长相白净清秀的女孩而已,含烟小小年纪就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她是当时全栖凤楼里最美的姑娘,所以当年那个黑心嬷嬷才会让她签下那张标着天价的卖身契。”
“她的确很美,但只要仔细一看,她的美不如你,无法撩动人心。”
惜蝶以为自己早已不吃甜言蜜语这一套,可一遇上段殷亭,她也不过同寻常姑娘家无异,她渴望他的赞美,渴望他的宠爱,渴望在他眼里她是最美的唯一。
“那我撩动你的心了吗?”她的问句有着小小的期待。
“当然,不要以为你输得一败涂地,惜蝶姑娘,其实你才是赢得最精彩的那一个,从我这里。”他是个男人,不是得道高僧,面对最心爱的女子,他的心不可能不产生动摇,“如此听来你才是悲剧的角儿,为何后来城中流传的却与事实大不相同?”
惜蝶皱了皱鼻头,“有了第一个公孙悠,就难免不会有第二个公孙悠,那种事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不要再次被当成傻子来耍。”
“所以你干脆弄成左边一个想要为你倾家荡产的某老爷,右边一个立誓非你不娶的某公子,前面一个宁愿抛弃发妻也要跟你结为连理的某大人,后面一个明知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也要赎你当续弦的某员外?”
“他们都只是嘴上说说,没有一个人会是真心的。”她嘴上嚷着没有真心,却早已认同他的心意,“而且五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想想,若换成是你的家人,他们会愿意让你拿五千两去败家,赎回一个声名狼藉,说不定哪天就像传言那般红杏出墙去的女人当娘子?”
她看尽人情冷暖和男人肤浅的一时迷恋,她深知只要还被囚禁在栖凤楼一天就走不了也逃不掉,她想出个办法,就算不求谁相惜相怜,至少让自己不要活得那么可怜。
“五千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可段家仍是付得起。”
“我说了,我知道你段家付得起,但不值。”她知道他家很有钱。
“惜儿,别急,把一切交给我。”值与不值他说了算。
“你想要做什么?”她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此刻他心里的想法,可他笑得太如沐春风,让她有不太好的预感。
“我要让全青羽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子,我非你不娶。”
“什么?”她没听懂。
“总之你只须等着被我赎走就是。”段殷亭深吸一口气,语气倏地变得凝重,“虽然很不愿意,但我很抱歉,惜儿,好梦。”
好……好他个鬼梦,他“砰”的一声倒在她身上……他重死了!
惜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因酒醉而彻底睡死的男人从她身上移开。
她不该冒险让他留宿,却为他月兑了鞋、解去束发发带,盖上棉被,只为他能睡得更为舒适,末了,视线蓦然落在他右手手背的五道血痕上,感觉真碍眼。
“有你这么傻的吗?”
被她抓伤的时候到底有多疼,他一声不吭,此时看来那痕迹触目惊心。
心里翻腾着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她找来膏药为他涂上,坐在床边半晌,喃喃自语,“这可是我的床呀……”
不愿让他独占甜头,好不容易把他推挤到里边,空出一半床位,她理所当然地爬上去,拉扯过一半棉被,边取下睡着会扎脑袋的发簪,散开一头青丝,边细细观赏他毫无防备的美好睡颜。
偎着他躺下,惜蝶噗嗤一笑,“睡睡睡,敢在我这里过夜,明日大清早你等着再一次从四楼跳下去吧。”
隔天惜蝶没有见到段殷亭,来的人是段老爷,段殷亭的爹。
她跟段殷亭的事早就传遍整个青羽城,即使她和他的清白日月可监,可无论是嗑牙闲聊抑或有意诋毁,在那些绘声绘色的以讹传讹中,他们宇就滚上床榻对对方的身体模索探寻个数百次。
事实上,她还真有些羡慕谣言里的“他”与“她”呢,最起码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个遍,哪像他们,还处于连牵个手、亲个嘴都像偷鸡模狗的状况。
段老爷会来她不意外,这种众所周知的事自家亲爹会不知道才奇怪,会从段老爷嘴里说出那种话,她也早就作足了心理准备。
“你要怎样才愿意离开我儿子?”段老爷一杀上来立即开门见山。
“惜蝶从未抱持玩弄的心态对待三公子。”出于尊重长辈,她回应得尊敬,态度也不冗不卑,更不会对心爱之人的父亲扯大嗓门乱吠,说什么“你儿子爱的人就是我,我对他也情深不移”来抬高身价。
爱情不是拿来炫耀的东西,不管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多一文不值,他和她彼此明了就好,没必要多费唇舌跟谁解释是否能沧海桑田却坚如磬石。
“玩弄?我段旭海的儿子也是你能玩弄的?你那叫欺骗!”
她?欺驱段殷亭?
毋须问出口自取其辱,她在段老爷眼里看见鄙夷。
“别让我把话说得明白,你是个妓就永远都是个妓,是乌鸦就永远不可能变成凤凰,你爱骗谁为你倾家荡产就骗谁去,唯独请你别招惹上我儿子,他人好心软,或许是看你一个身在青楼卖笑的孤苦女子才会错将同情当爱情,等关他几天后,他心里也该想明白自己只是一时迷恋。”
“段老爷……把他关了起来?”
这些日子的相处令她又了解到另一面的他,他不是个容易妥协的男人,或许他表面平淡,心里的那份坚持却是谁也动摇不了的,他不愿的,没人能逼迫他,要把他关起来,段老爷定是费了一番苦心。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是我亲儿子,他现在还是吃好住好、高床暖枕,我只是要他幽闭思过好忘了你!”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这只不要脸的狐狸精。
段老爷脸上的表情,她在许许多多人的脸上看见过太多回,以前她能抬头挺胸,骄傲冷哼着不稀罕,但能与她执手共度下辈子的人只有段殷亭,也只能是段殷亭……
“段老爷,您那么做是没用的,人心不是黏土,不可能容许您高兴时就捏得方规满意,败兴时就揉成扁平发泄。”说别人,她信,可段殷亭,他不可能忘记她,绝不!
“儿子是我生的,难不成你会比我了解他?他越是倔,我这边越不可能放着不管,你再这般纠缠下去,害他被迷了心窍,天天嚷着非你不娶,我就在饭菜里放药,再找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跟他关在一起,到时候,我不信他还不忘!”
“你……”惜蝶瞠着眸,一时言语尽失。
“我给过他选择的,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到时候别忘了是谁害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段老爷让他选择,选择她惜蝶……不,是所有青楼花娘以外的女子,段老爷真正看不起的,是她“青楼花娘”的身分,这样的身分,连给他儿子提鞋都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