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道曙光缓缓升起,阒黑卧室洒进一片薄薄金光,灰绿相间的苏格兰纹被单下,男人睡得不大安稳,稍稍翻动一子,一双黝黑长眉跟着紧蹙成一座峰。
男人薄唇紧抿成一直线,彷佛连睡着都得牢牢守住什么不能说的秘密,细织如羽的浓睫间隐隐有着泪光闪动,似乎正陷入恶梦……
“????~~”
床边复古留声机样式的闹钟,突然奏起钢琴曲,节奏由慢而快、声音由小而大,及时吵醒陷于沉重梦魇中的易予翔。
他伸手按停闹钟,没有马上起身,惺忪双眸怔忡望着薄荷绿天花板,像是神魂还残留于梦境之中。
“好久没梦见妈了……”
易予翔轻喃着,伸回的右手随意搁放额上,恰好挡住窗外逐渐刺目的阳光。
转眼间,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
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理解,母亲为何选择用如此惨烈的手段结束生命?
何况她深爱的男人,不过是个为了追求荣华富贵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为那种人舍弃生命,真是愚蠢!
更可笑的是,母亲在遗书中提及要让父亲永远记得她、带着愧疚过一生。事实是,父亲能吃能睡,夜夜拥着新欢入眠,还生了两个漂亮女儿,这十多年来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快活。
“予翔,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去爱任何人,谁说爱你都不能相信!一辈子只爱自己、为自己而活就好,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妈妈的话!”
他下床,拉开窗帘,为刺眼阳光微瞇眼的瞬间,脑中突然掠过母亲生前对他说的最后一段话。
自己曾经亲眼目睹爱情是多折磨人心的东西,那么炽热如焰地去爱恋一个人,连生命都可以舍去,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很好奇,却也明白不能轻易尝试。
毕竟不爱谁,才不会被谁所伤,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不,他或许曾经伤害到某人……
易予翔脑中浮现一个早已朦胧不清的小小身影,要说自己这辈子曾经对不起谁,那就只有心心了。
母亲过世那天,心心始终坚守承诺陪在自己身旁,在父亲赶到之前,老太太和心心一步也没离开过他。
尤其是心心,她陪着他哭、为他拭泪,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讲着老掉牙的童话,小女孩的无邪笑靥和真挚友谊,成了当时支持自己镇定下来的最大力量。
可是他后来才从熟识的护士阿姨口中得知,就在心心守护自己的期间,她重病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之后,他再没见过那个说要永远、永远陪着他的小女孩。
因为自己,害得心心来不及见她母亲最后一面,这让他始终很歉疚。
“当年好像有帮心心拍过一张照片……”他打开窗,忽然想起这件事。
母亲住院时,曾经要自己带着相机到医院帮她拍照,刚好那天心心跑来找他,自己顺手也帮她拍了张照,只是时日已久,早忘了相片放在哪里,也许久没翻过那些陈年旧照了。
事后想来,母亲要他拍照时,说不定早已动了寻短念头。离婚后她一气之下烧了所有照片,自己为母亲拍的最后影像,没得选择地成了她的遗照——
“叩、叩叩。”
敲门声传来,打断易予翔所有游思,但他只愣怔一秒便转身打开房门。
“大哥早!”
十六岁的易真珍剪了超短的男生头,就连穿着都是T恤加棉裤,全套乌漆抹黑,加上之前去垦丁晒黑的肤色还没白回来,全身上下就咧嘴露出的一口牙最雪白。
易予翔瞧着妹妹这一身装扮,加上她天生浓眉大眼,英气比娇气重,行为举止又像个男孩利落洒月兑,要不是小时候帮忙换过尿布,还真怀疑她根本是“弟弟”。
“早。”他挑眉淡笑。“怕大哥睡过头,来不及送妳去机场?”
“怎么可能,大哥的自律能力超强,连生理时钟都拿你的意志力没辙。”她举起左手,弯着大拇指朝身后指指。“换作二哥我就不敢说了,可能飞机飞了他还在梦周公。”
“可是无论出了什么差错,钦铭都有办法将事情圆满解决,这也是他的能耐。”
易真珍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那只针对二哥想解决的事,不想解决的,他摆烂的功夫更高!”
“这点我不否认。”
易予翔轻笑一声,原本就邻家大哥哥模样的温柔俊颜,笑得眼尾弯弯,看起来更是亲和力十足。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易真珍总觉得大哥从未打自内心真正笑过。
明明是迷人的爽朗笑颜,在她看来总是带着些许悲伤,像是随时戴着一张面具,让人无法看清他真正的喜怒哀乐。
当然,她知道原因为何。
所以对于大哥对自己始终如一的好,并没有因为当年自己母亲夺爱而迁怒于她,易真珍始终心怀感激。
欸,关于妈的事,还是别说好了……
“怎么了?突然心事重重的?”易予翔瞧她说着说着突然出神咬唇,关心询问。
“呵,我会有什么心事?”有是有,但想想还是别说出来让大哥操心了。“对了,哥,我敲门是要问你,早餐想吃奥姆蛋还是荷包蛋?”
“妳刚才表情那么严肃,就是在思考这个?”易予翔听了不觉莞尔。“都可以。我要去刷牙洗脸,不聊了。”
“噢,好。”
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轻轻掩上,易真珍立刻表演一秒变脸,甜甜笑靥瞬间换成愁眉苦脸。
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健康检查报告要下星期才会出来,本来想请大哥到时候陪妈去医院看报告,顺便告诉自己是什么情况,可是想到妈一直不怎么疼爱两个哥哥,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要麻烦大哥帮忙,她还真说不出口……
唉,出生在这么复杂的家庭,真是人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
暑期游学是早决定好的行程,易予翔还记得妹妹拿到护照时有多开心,月历上更圈满她倒数记日的符号。
不过,好像是从上周三开始,月历上不再有圈圈,就连现在人都已经抵达机场,头一次要独自出国的人儿却不见半点兴奋神色,古怪得很。
“真珍,我看妳有些无精打采,是不是担心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很紧张?”
“呵,我可是出了名的『易大胆』,把我丢到北极我也会自己钻冰捕鱼吃,何况只是去英国一个多月而已,我才不担心。”
“真的?”他轻挑右眉,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不想在出国前还让大哥操心,易真珍连忙收拾好心情,咧嘴摆出愉快笑脸。“我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这次游学——啊!那不是学姊吗?学姊!万棠馨学姊~~”
易予翔陪着妹妹在大厅等待入关,瞧她说着忽然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夸张地朝他后方挥手嚷嚷,把其他旅客的目光全吸引过来,向来行事低调的他不由得微蹙眉,额头上差点浮现三条黑线……
万棠馨早就瞧见了易真珍这位小学妹。
但她压根儿不晓得对方此时此刻会在此地出现,当然更不是来送行。急着找人的她可没空叙旧,更不想引起任何人注目,正想当作没看见、转身走人,哪里知道易真珍居然连名带姓大喊,她想假装没听见都不行……
“嗨,真珍,好久不见了。”
心里嘀咕归嘀咕,万棠馨依旧有礼地转身举手回应,硬是挤出一抹笑,满怀无奈地走过去。
虽然小学同是合唱团成员,自己负责指导了真珍一年,毕业后彼此上下学路线部分相同,不时偶遇也会打声招呼、聊上几句,但真的不是非常熟络的关系,万棠馨还真搞不懂对方干么那么兴奋地叫住自己?
“是啊,上回遇见学姊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
易真珍笑嘻嘻,学姊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妙,刚好可以转移大哥的注意力,直接结束方才的话题。
“对了,这是我大哥易予翔;哥,她就是我说歌声像天使一样好听的万棠馨学姊。”
“易大哥。”万棠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妳好。”易予翔微颔首,客气回应。
她方才就是因为多留意这男人一眼,才会跟着瞧见坐在一旁的易真珍。
不是易予翔的模样出众到锁住自己目光,而是一位奔跑玩乐的小男孩擦撞到她,连声道歉都没有就继续往前跑,隔没几秒便听见“砰”一声,男孩跌跤哇哇大哭,放任孩子的父母这才现身慰哄,将人带离。
但那对父母像是完全忘了孩子手上原本有罐可乐,可乐罐可是飞起来不偏不倚砸中易予翔左臂,还在他的纯白衬衫溅上一堆褐点。
怪的是易予翔也不知是没脾气还是没勇气,居然一声不吭,只是掏出面纸擦拭手臂,然后捡起可乐罐扔进垃圾桶,连看都没看那家人一眼——
算了,反正不管对方如何都与她无关。
倒是听易真珍介绍对方是她大哥,还真令人诧异,因为两兄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易真珍从小就像个小男生,帅气有余、秀气不足,言行总有些粗枝大叶。可是她大哥脸色白里透红,一双黑眸像湖水般澄澈鉴人,斯文俊秀的长相、温文儒雅的气质,换上古装肯定是从画里走出的白面书生。
但这可不代表易予翔连体格都像是风吹就倒的羸弱文生。
自己身高也有165,站着却只勉强高过对方下巴一点点,这身高要风吹就倒,那得瘦得像竹竿了!事实是他体态匀称、修长,方才捏扁可乐罐时贲起的结实臂肌,更是在在显现出这男人平日肯定有规律锻炼身体。
若要让她以第一眼印象将男人分级,无论外貌或气质,易予翔肯定是“A+”。
“学姊,才多久没见,妳又变得更漂亮了!”易真珍可是肺腑之言。“大哥,小学的时候我给你看我们合唱团合照,你说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就是她,还有印象吗?真的比当时还漂亮一倍以上吧?”
“呃,嗯。”
被猛地丢出这么几句问话,易予翔也只能客气地点头回应。
他是还有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当时明明是妹妹一再指着照片说那位学姊多漂亮,是合唱团之花,他看一眼也承认团里就万棠馨甜美长相最讨喜,随口跟着附和罢了,怎么成了自己说长得最漂亮的就是她?
这个真珍,挖坑给大哥跳还挖得真利落!
话说回来,要说万棠馨漂亮也不算客气话,因为这个小女生的确出落得亭亭玉立,和依然稚气未月兑的真珍不同,年龄肯定未满二十,神态与气质却已像个成熟女子。
她穿着芥末黄洋装,脚下一双银色乐福鞋,长发随兴地用一条丝巾侧盘在右耳后,斜背着马鞍包,手上拉着黑白菱格纹登机箱,像是要出游的年轻粉领族,穿着打扮比实际年龄还大上几岁。
但只要细看,女孩的稚气仍藏在眼角眉梢,洋女圭女圭般的浓密长睫扇呀扇的,慧黠黑眸毫不掩饰地直勾着人打量,还不懂得如何巧妙隐藏心思,更不明白这样的审视眼光对男人来说有多挑衅,加上她出众的美貌,足以勾起异性的征服欲。
当然,他指的是一般男人。
易予翔没兴趣了解对方端详自己的用意,也不打算加入她们的叙旧,干脆到洗手间清洗手臂上因可乐残留的黏腻感,再出来时,已不见万棠馨。
“妳学姊走了?”他只是随口问问。
“嗯,她说她急着找人。”易真珍一脸神秘地说。“大哥,你不知道吧?我学姊可是『万邦集团』总裁的独生女,传说中男人把到可以少奋斗三十年的宝物呢!我知道大哥你有骨气、有志气,肯定没兴趣,那介绍给二哥好了。”
他闻言不由得轻笑。“妳少作孽了!除非万棠馨得罪妳很深,那么把人往妳二哥那个火坑推,我就没意见。”
二哥那里是火坑,那大哥你这里就是冰窖了!
易真珍在心中暗自嘀咕,想起来就有无限感慨。
只怪有那样的父母,害惨了两个哥哥,明明是一对无论才貌都无可挑剔的出色兄弟,偏偏全把爱情视为畏途。一个是身边女人一堆,不肯专情爱;一个是身边女人全净空,谁也不去爱,两人的问题都不是普通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