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卿卿,怎么心不在焉的?”元拓手持竹简,边拥着小人儿在怀,却总觉得怀里的柔软身子异于往常的僵硬紧绷,思忖再三,发现当真不是自己的错觉,忍不住专注地端详她的小脸,温言问道:“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
梅小法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违抗他的亲昵举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宽大温暖的胸膛在不久前也拥着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娇软身子……她就一阵反胃厌恶的冲动,再不能像洞房后的那几日那般,全心全意地偎在他怀里,依赖着、感觉着他的体温、他的味道……
“臣妾……”她脸色微白,压抑了许久,终于还是自他怀中抽离起身,勉强一笑。
“不便侍君……君上还是去其他姐妹处吧。”
他深邃鹰眸危险的眯了起来。“梓童,你不愿意孤陪着你?”
“臣妾身子不便,请君上见谅。”她低声道。
元拓敏感地察觉到了小人儿今日对他的淡淡疏离,心头一堵,又有些异样的不安感。
“小法,你身子哪儿不适吗?孤命御医速速前来替你诊治。”他强捺住焦灼,柔声间。
“谢谢君上。”她抬起头来,乌黑如墨玉的杏眸首次有了他窥不透的氤氲,他心底越发警醒忐忑,“真的不用了,也许是近来天气凉,臣妾有些不能适应,待过两日便好了。”
他如玉般的大手关怀地模了模她的额,“当真没事?!”
“嗯,没事。”她强迫自己不要逃避,也不要再想起他温暖的手也曾经这样碰触过旁的女子……
梅小法觉得自己也许真是病了,否则怎么会老把这些不该有的思绪念想搁在心口,时时拿来煎熬折腾自己?
元拓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突然道:“下午在绿漪苑里,你怎么不进亭子找孤?”
她一震,脸色更是苍白,半晌后,她才强自镇定微笑道:“臣妾……不方便打扰你们。”
“小法,你真吃醋了?”他眼神有一丝古怪的光芒。
她一窒,哑口无言了片刻后,才四两拨千斤地道:“臣妾不敢。对了,近日『大魏律』的上卷已经大致——”
“孤和丽嫔在亭中赏花,惹得卿卿不快了?”他却不允她顾左右而言他,语气近乎咄咄逼人。
梅小法被逼得再无闪躲逃避之地,只得抬眼直直地望着他。“若臣妾说是,您待如何?!”
元拓一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挖坑反而把自己埋进去了的一天……愣怔了一会儿,眸光终于恢复清明锐利,坦言道:“为后妃、为女子者,妒乃大忌。”
“我知道,”她轻声道,也不自称臣妾了。“所以我没有话说。”
他一时语塞,明明知道她本就不该嫉妒,可是当亲耳听到她“不嫉不妒”,心情却没来由地大大不悦起来。
“小法,她们只是后苑中的玩意儿,”他长舒了一口气,语气温和地道,“孤永远不会宠妾灭妻,你永远是孤的后。”
“嗯,臣妾知道。”
他又卡住了,喉头有些涩涩的,不是滋味地道:“喔,知道便好。”
梅小法默默起身,默默对他行了一礼,而后扬声唤道:“来人,替君上打灯,恭送君上——”
下一瞬间她又被拉回他的怀里,被他揽得牢牢的,紧到连骨头都生疼了。
“君上——”她惊喘一声,回过神来拚命想推开他。
元拓圈拥着她不放,在她耳畔闷愤道:“孤说要走了吗?你才是孤的梓童,孤的卿卿,还想把孤推给谁?”
她被他箍得身子发痛,又听着他那“颠倒是非”恶人先告状的话,苦苦压抑了许久的火气也冒了上来,恨恨地咬上了他结实如铁的胸肌,但觉贝齿下的肌肉一抽一紧——
元拓低噺一声,疼是不怎么疼,就是被她小嘴小牙咬得yu火瞬间熊熊烧起,哪里还再憋得住?
“好乖乖快放口,你要,孤给你就是了,别硌疼了自己的牙。”他缓声安抚她。
……咬死你这奸帝、大se鬼!
梅小法死不松口,狠狠地磨着,几乎要将那肌肉咬出了血来才罢休,可是咬着咬着,鼻头不由一酸,眼眶一热,满心的酸涩如黄莲泛溢上来,堵得她喉头胸臆间苦涩难言。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要来招惹她?为什么要待她如此之好?为什么宠她惜她,让她连不喜欢上他的机会都剥夺一空?
如果不动心就不会伤心,不曾拥有就不会想要独占……短短两个月的辰光,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她竟渐渐变成了她最害怕成为的那种女人……
她,还回得去吗?
元拓腾腾欲焰却在感觉到襟上湿热暖烫感时,大大一震,急急捧起了她的小脸,在看见她面颊果然泪痕斑斑、神情凄楚时,心中一阵大恸。
“小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想自她面容上窥透真相,哑声道:“究竟是谁欺了你?告诉孤,孤定为你作主,替你出气!你、你快别哭了好吗?”梅小法死命地咬唇憋着气,不断地摇着头,泪珠迸落,却一字不发。
……她气的恨的是她自己,明知不能沦陷,偏偏傻到极点的掉了进去,作茧自缚。
“小法!”他急到脸色都变了。“究竟是怎么了?好,你不说,孤问伺候的人,不,问也不用问了,既然她们服侍不好皇后娘娘,留在世上还有何用?来人——”
“君、君上……”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拚命摇头,哽咽道:“跟她们无关,她们都很好,我、我只是,我……我想家,想我阿爹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眸里透着怜惜不舍,却也有一丝疑虑。“卿卿当真是因为想家,想爹,这才伤心难过的吗?”
“嗯。”她鼻息浓厚地低应。
“傻卿卿,”元拓松了口气,眸底掠过释然之色,嘴角微微上扬。“你现在贵为我大魏之后,想见阿爹又有何难?嗯,也是孤疏忽了,早该将泰山大人接至魏国好生奉养享福才是,都怪孤……好了,明日一早孤便行国书,命使臣前往宋国接泰山大人与你团聚。”
“不。”她暗暗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自咽下满心满喉的泪意,抖着手以袖拭去颊上狼狈的涕泪,脸色苍白却平静地道:“我,臣妾没事了,君上厚德,臣妾代阿爹心领了,可是阿爹已习惯了宋国,那才是他的家——”
而她,还回得了宋国那个家吗?
梅小法微微恍惚失神。
“小法?卿卿?”元拓见怀里小人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越发不安,展臂将她圈拥得更紧。
她长长的睫毛微一颤动,心里暗叹了声,疲惫而无力地强笑道:“臣妾的意思是,臣妾的阿爹年纪已大,不堪舟车劳顿千里奔波,还是让他留在他最惯住的家乡吧……就是臣妾近日想托人送些东西回去给阿爹,不知方便不方便?”
她没有忘记魏宋两国至今亦敌亦友的关系,虽然宋王畏于魏帝之势,不敢刁难阿爹,可是阿爹和晋那样绵软的性子,简直就是任捏任搓的包子,若有人成心找麻烦,恐怕他俩还不够人家塞一牙缝的。
越想越是焦心,梅小法一时间也顾不得再纠结自己的满腔情衷,脸上浮起忧虑之色。
“这有何难?”他温柔地拥着她,“孤这就命使臣携重礼前往赐赠予泰山大人,顺道让宋王再划一小领地,让泰山大人封侯前往封邑为城主,届时泰山大人安享富贵尊荣,你在大魏也无须再时时为他担心了。”
“多谢君上,但梅氏家训第玖条便是『无功不得受禄』。”她眸底掩不住感激与感动之情,却仍是摇了摇头。“阿爹也不会收的,况且阿爹也做不好那个城主,倒不如还是像现在这样,清闲安乐自在的好。”
再说,若是宋王知道魏帝待她、待阿爹另眼相看,分外器重,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肮脏心思来,到时候强行逼迫元拓妥协些什么……
元拓犀利炯然的眸光直直盯着她,半天后慨然一笑。“卿卿是怕宋王挟泰山大人与你,以胁迫孤处处屈从于他?”
梅小法猛然抬头,愣愣地望着他——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心中所想?
“真是孤的傻卿卿……”他笑叹,心里暖意洋洋,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又是甜涩难抑。
他自年幼知事以来,放眼所见的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便百般乔装作态、试图上位夺利之人,尤其是女人,手段花样百出,当年他可没少见父皇的后苑乱成什么样。
待他受封公孙,而后即位以来,他的后苑若非有自己惮压着,几乎是冷着诸嫔妃,恐怕也是日日生事闹得乱七八糟。
但这些妃嫔恋他的容貌慕他的权势,只想着自他身上得到更多,却从无人为他担心设想过什么。
也唯有这个傻姑子,会害怕因为她的受宠,她阿爹的受重视,而成了宋王手中的把柄,成为掉转过来对付他的那把刀吧?
这一刻,元拓的心软得似一汪春水,凝视着她的阵光闪耀若星子,也温柔得浑不似他自己……
“我、我没多想,我只是……只是……”梅小法被他的目光盯得心一阵发烫战栗,不禁结巴了起来。
“卿卿,孤会一直待你好的。”他的额轻抵在她的额上,吐气温暖,荡人心神。“孤答允你,此生你都是孤的后,任什么人都夺不了你的位置去。”
能受帝王一诺,远胜千金万金,她理应感动、心满知足的,可为何……就算此时此刻蜷在他怀里,被他的体温紧紧围绕着,听着他的爱宠之言,她却还是觉得心底深处有说不出的清冷孤单?
待元拓沉沉睡去后,偎在他身畔的梅小法静静凝视着他熟睡的容颜,在半昏半明的拧?灯影下,一切恍恍惚惚,如梦似幻,似真似假。
她温柔的眼神透着深深的怅然,不自觉喃喃念起幼时曾听过的,陈国才子徐陵的阙诗!
“倾城得意已无俦,洞房连阁未消愁。宫中本造惊鸯殿,为谁新起凤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