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送羊女乃的先生尖锐的煞车声由远而近,他总是很准时的在七点二十分送到这条巷子,接着送报生的机车声在五分钟后会呼啸而过,偶尔,隔壁住户的小家伙会哭闹肚子痛,以此为由,死赖活缠的不肯去幼儿园。
而当这些噪音都不能把她──辛品萱吵醒时,准七点四十分,房门被推开,一颗小头颅探进来,圆滚滚的眼睛闪着流莹,小家伙发现床上隆起的人形被团毫无动静,蹙起眉,将房门大敞。
咻!一个兴奋的浅棕色飞影轻身一跃,漂亮的落在床上,开始进行口水攻势。
“水饺,下去!”被团里,蓦的出现的人儿警告狗儿,同时,也伸出双手,搂住靠过来的人儿,用力的亲了一下,“早安,乖女儿!”
“妈咪,妳还没有刷牙,而且现在不早了,我今天要搭飞机──”辛子仪才刚说到飞机,旋即又让辛品萱缠得死紧。
“小仪,妳真的要离开妈咪去美国吗?妳怎么忍心?美国耶!这么远的地方,妳又这么小,妈咪……”
“妈咪,我只是去参加为期十四天的数理研习营,不是去当小留学生,而且我快十岁,不小了。”
“十四天很久,总共有三百多个小时。”怎么办,未来十四天里会抱不到女儿这软呼呼的身体,她好怕自己会睡不着。
“是三百三十六个小时!妈咪,如果妳怕自己睡不着,我可以把水饺借妳抱。”
汪!水饺听见自己被提及,高兴的附和,尾巴不停的摇晃,前脚也搭上床沿,动作开始不安分。
辛品萱委屈的咬着下唇,“小仪,妳是不是不喜欢妈咪?”
“怎么会!”
“不然妳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要离开妈妈这么久,妳不会怕吗?”辛品萱捏捏女儿粉红色的脸蛋,怀疑一点孩子样都没有的女儿,有可能是大人伪装。
或者……外星人乔装。这么一想,她慌忙的揉着她的脸皮。
“喵咪,汝在桌什么?”可爱的心型脸蛋变成多边形,连带的口齿不清,辛子仪开始闪躲母亲魔爪的蹂躏。
辛品萱扁着嘴,眼角含着泪光,“小仪,妳不要去好不好?”
“妈咪!妳别闹。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缩脚不出国?苏教授安排我见他当年在伊利诺大学的恩师,他曾得过诺贝尔物理奖提名。最重要的是这次有企业赞助,我们完全不用花任何一毛钱。”
“小仪,妈咪又不期望妳成凤!”辛品萱再度搂着女儿。呜……好嘛,她有恋女儿癖,一想到足足十四天看不见女儿,她就好想哭。“小仪,不然这样,妈咪请假和妳一起去美国。”
“妈咪,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不下上百次。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都拟订裁员对策,妳就别冒险跨进黑名单之列,我们母女的吃喝拉撒就靠妳微薄的薪水。”
“小仪,妈咪只是公司数据室的小小事务员,不起眼的螺丝──”
“就是这样更应该明哲保身,妳要知道自己属于可完全替代性职务,小心没注意看守的位子就被人乘机干掉。妳忘记自己上次被陷害的事吗?明明数据不是妳处理,硬被栽赃,幸好只是三级机密文件遗失,被记申诫了事,要是一级,被指控为商业间谍岂不倒霉?”
辛子仪将人性的邪恶面点出,也说明商场的诡谲,一时间让辛品萱慌了分寸。
“说的也是!妈咪还是去上班好了!”
“那赶快起床准备,我去煎蛋当早餐。”辛子仪动作迅速,脚底抹油的溜出房间。
她哼着歌打开冰箱,拿蛋、打蛋,动作利落的倒油、热锅。
唉!有个天真好骗的妈咪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可以断定妈咪很幸福,因为俗谚不是说:能者多劳吗?
辛品萱乖乖进了浴室,刷牙洗脸,并且换上公司的灰色套装制服,反复琢磨女儿的话语,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化妆台前,她描着唇瓣点上唇彩,拉开抽屉想拿上礼拜换好的美金时,瞥见一张照片,细心的护贝出现褶痕,显示有人常常拿动着端详。
她取出照片,一如往常对看里头洋溢喜气的人,俊逸的脸庞,微扬的嘴角出现致命吸引力,他总是这样,对任何事都抱持高度挑战心,如风驰的行事态度塑造强烈个人风格,这张照片摄于安大略湖畔,当时正举办泛舟比赛。
他只是一时兴起报名参加,却全力以赴,拔得头彩,冠军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鳟鱼……总是这样,他做任何事都要求完美,是这样的个性深深吸引她,也是因为这样的个性而导致他们分开。
真是成也好强,败也好强。
“妈咪,我早餐准备好了,妳还不出来吗?”
女儿的呼喊传来,辛品萱将照片丢进抽屉,比起一张代表不堪过去的照片,女儿重要多了。
“妈咪就来!”她拿起一个信封,推开房门,朝厨房走去。
※※※※※
二十四小时后,辛子仪推翻之前的结论,有这样的母亲绝对是不幸,尤其当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只身国外,却发现母亲给的信封袋居然装的是支票,而且还是一张台湾银行开立的台币支票,那绝对是不幸。
呜……辛子仪欲哭无泪,幸好苏教授明白她的处境,先拿了一百块美金借她,而参加这个研习营,除了上课期间三餐加住宿招待的学校会提供外,假日额外的吃喝拉撒必须自费。
有位身材壮硕的白人女子走进教室,拍拍手,让同学安静下来。
“各位同学,我先自我介绍,我叫劳拉.佐伯,在你们参加研习营的这段日子里,我是你们的舍监,你们可以喊我姆妈。今天下午的时间会让你们熟悉环境,等会儿巴士会载你们到市区,你们可以选焙一些民生必需品。至于课程的安排已经张贴在宿舍外的公布栏,明天等英国代表研习生到,我们将会按表操课,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发问。」
劳拉刻意让咬字清晰,想来他们也顾忌研习生的英语程度,尤其像她是非英语系国家来的学生。
有点吃力耶。辛子仪发现自己来美国前,压根忘了语言障碍这回事。
十岁的孩子,不管多么慧黠,在语言上的造诣还是要靠环境的塑造,她的英文只学到能用日常会话沟通的程度,明天开始的课程将会用到专有名词,这……
她当初想得太天真了!
“妳怎么了?”
咦!熟悉的语言,是中文,超感动!辛子仪倏的转身,想瞧瞧是哪位同乡,谁知这一瞧,两人互退好几步。
怎么会……
辛子仪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的朝前方,对方也是同样动作。
“你……”对方显然也被吓傻了。
圆圆的眼瞳不需要透过光线的折射,自然产生的棕色流莹宛如划过天际的流星,白皙的皮肤,颧骨上永远带着健康的粉红色,加上只要轻扯嘴角,就会出现的可爱酒窝。
辛子仪率先回过神,咚咚咚的往前几步,伸出左右手同时靠上对方的脸,左拧右捏。
温热,而且还软软的,是真人!
“妳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两人的惊呼立刻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劳拉也注意到两个小孩相同的面貌,靠过来和善的说:“Benson,原来你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闻言,辛子仪抢着要回答,“我才──”话没说完,立刻让叫Benson的男孩摀住嘴巴。
“劳拉,我先带我妹妹去买东西,晚一点我会自己回去。”
“要我打电话叫莱特来接你吗?”劳拉一脸担忧。
“不用了!我来这里参加研习营,一切低调处理,所以我爸也让我住宿。”拉起辛子仪的手,Benson匆忙的往外跑。
辛子仪脚步凌乱,几次差点跌倒,一直到跑出校区,看不见同营的人,Benson才放慢脚步。
“你……你做什么?”
“妳是台湾人。”Benson标准的中文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我的中文名字叫纪子礼,妳呢?”
“呼!辛子仪!”呼吸恢复平缓,辛子仪的回话就利落多了。“你和我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可是我妈咪并没有任何兄弟姊妹。”
“我爹地也是!妳妈咪叫什么名字?”纪子礼眸中闪着超越年纪的慧黠,凝住呼吸,期盼她的答案。
“辛品萱,我妈咪叫──你干嘛抱住我?”话还来不及说完,纪子礼一把搂住辛子仪,紧紧的,不留任何空隙。
“妹妹!妳是我妹妹!”
“妹妹!”辛子仪惊呼,七手八脚的推开纪子礼,“你在胡说什么?”她凶狠的瞪着纪子礼,可是同样一张脸孔又让她无法真的发怒。
“我是一九九四年二月八日出生,爸爸叫纪哲平,妈妈叫辛品萱,父母在一九九二年结婚,我可以给妳看他们的结婚照,只是结婚照放在纽约上城的家中。”
“爹地……妈咪从没提过我有爹地!你……你真的是我……哥哥?说不定你应该是弟弟。”辛子仪嗫嚅的说。
“不可能!爸爸说我比妳早出生三分钟。”沉默半晌,他们都在适应这个突来的事实,倏的,纪子礼再度开口,“妈咪,她真的从没提起过我吗?”
辛子仪摇头,她明白纪子礼的心情,心有戚戚焉的说:“爹地……他有提过我吗?”
纪子礼抬头,望进她的眼瞳,反射出的自己有点严肃,郑重的摇头。
随即,他牵起她的手,走进翠绿的韩国草皮,学着其他美国人盘腿而坐,面对面。
“我一直以为我只有妈咪。”辛子仪小声的说。
“我是从凯文叔叔那里得知有妈妈的存在,凯文叔叔只给我一张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淡淡的说他们在生下我们之后隔天就离婚了!”
“我没有看过爹地……”辛子仪眼眶有些湿润。爹地,她有爹地!原来她也有一位会拿着宝剑保护她的老王子。“爹地,真的没提过我吗?”
纪子礼再次摇头。“我也没见过妈妈。妳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吗?”
辛子仪任由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忍不住抽噎,“为什么……”
他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要哭!”讨厌!他也好想哭,偏偏他是男生,爸爸说,男孩子哭是懦弱的行为。
“哥哥……哥哥……”辛子仪不停的重复哭喊,彷佛要把这几年该有的亲密补足。
“不要哭了啦!妳再继续哭下去的话……我也好想哭。”吸着气,他虽然忍住不让泪水滑落,可是眼眶却泛红了。
没人去理会时间的流逝,他们从彼此的拥抱中找到属于双胞胎之间的默契。
“我想……我想要见爹地,他会来吗?”终于稍稍平息泪水的泛滥,辛子仪浮肿着眼说。
纪子礼沉下脸,摇摇头。“他非常的严肃,生意也很繁忙,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连我都很少见到他人。”
“那我比你好一点,妈妈很笨,只是公司的小职员,我们常常在一起看电视、聊天,假日会去郊外走走、骑脚踏车。”
“妈咪她人很好吗?”纪子礼对母亲的渴望毫不掩饰,他明白辛子仪和他一样。
“妈咪啊,她人很孩子气,喜欢和我抢蛋糕,抢输人就会赖皮,她还曾经在蛋糕上吐口水,不过,我还是坚持当她的面把蛋糕吃掉。你不晓得妈咪那时候垂涎三尺的模样,好好笑!”说着,辛子仪回想起当时情景,不由得咭咭笑出声。
“妈咪喜欢吃甜食。”甜食那种腻味,女生好像都非常喜爱,记得管家柏莉小姐就对Mary's爱不释口。
“对,我们都喜欢巧克力和橘子口味。”说到这儿,她眼眸发亮。“我听说美国人也喜爱巧克力,不是吗?”
纪子礼马上明白辛子仪的心意,牵起她的手让她站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草屑。
“哥哥带妳去尝尝最有名的顶级巧克力,法国Valrhona,它是一种带着微酸、微苦和微甜的黑巧克力,味道层次分明。将来妳来纽约,哥哥再带妳去巧克力界的顶级殿堂LaMaisonduChocolate。”
“哇!哥哥好棒!哥哥万岁!”辛子仪搂住他的颈项,用力的在他的脸颊啵上一记。“那我可以多拿一颗吗?我想要给妈妈尝尝看!”
“当然!”妈咪!他的妈咪也会像妹妹这样可爱吗?
纪子礼突然好渴望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