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殷华并不想当捕快。
他不知道为何对官差这工作心生抗拒,非常的厌恶,偏偏他的爹就是县衙总捕头,好像注定他一出生就得子承父业似的。
可他的娘说,他满一岁抓周时,抓的就是个捕快帽,那时不甚喜欢他一副短命样的爹,轻哼了声,“他那样子有办法继承我衣钵吗?”
据说,殷夫人因此痛哭了一夜,失言的殷老爷又是下跪又是赔罪,才把妻子给安抚了。
殷夫人虽然外表看来温婉尔雅,却是十足十记恨的性子,因为殷老爹那句话,她找来了师父教他武功,原本只是想强健他的体魄,尤其他的四肢一年四季都冻得如天天都在过寒冬腊月,一望便知体虚得很,他的娘早也补晚也补,督促白日勤快练功夫,偏他好像真在这方面有天分,武功蒸蒸日上,县衙征官差时,殷夫人更是直接替他报名,要在看不起嫡子的殷老爷面前争一口气。
他一点都不想当官差啊!
可他最终还是当了官差了。
这官差可不是啥好差事,瞧他爹就晓得了。
从小,他爹只要县衙那有消息过来,就算饭才吃一半,大便才撇半条,与侍妾打得正火热,都得穿戴整齐,迅速出门追捕犯人。
没日没夜的。
说真格的,这当捕快的薪饷并不多,不过由于他爹当年为人正气,讲情道义,他娘的爹,也就是他的外公对其非常欣赏,所以不仅把女儿嫁过来,还奉送一大笔丰厚嫁妆,这殷家的日子才能过得这么舒爽。
他被录取当了捕快爷后,屡建奇功,再刁钻诡谲的案子他都有办法破案,成了县太爷面前的红人,原本不喜欢他的父亲,因此改变了态度,逢人便夸赞他的儿子有多好多优秀,与过去的冷淡截然两样,也终于让憋屈的殷夫人扬眉吐气了。
殷华非不得已当了官差,这县衙有它的规矩,他也有他自个儿的规矩──日阳一落山便下工。
其他捕快哪有这样的好日子?
但就因他十五岁进了县衙后,祈本县犯罪率年年下降,朝廷年年发赏,县太爷年年笑呵呵,于是大家也就对他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殷华回到院宅,与母亲打过招呼,进了厢房,果然就见一桶热水已冒着白烟正等着他。
他的规矩,家里自然也知道的。
他月兑衣跨入桶里,虽然是七月天,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水热烫。
或许,因他也是七月出生的关系吧。
他发青的脸色、他轻快的身形,他即便在酷暑仍冰凉的体温,他如妖般微尖的耳形……
府里有人曾臆测,说不定他在出生时那一摔,就被换了魂了,霸占这身躯的是一缕阴魂,所以体质才会这么阴寒。
他才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也懒得跟那些好聊小道消息的无聊人士讲话。
家中的丫鬟小厮瞧见他就害怕,兄弟姊妹也不太敢跟他攀谈,他很习惯,并觉得无所谓,好像他天生就是这么寡言封闭,对现世周遭情况毫无兴趣。
如果可以,他还真想上山修行,远离喧嚣人世,一人独静。
可他却当了忙碌的官差。
真是烦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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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本县的犯罪率年年下降,这也表示捕快爷的日子是越来越清幽了。
殷华穿着捕快服,腰际配着把利剑,在街上巡逻,民众瞧见他,颔首招呼后,速速避开,在他的周围,半径五尺之内,没有半个人。
殷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像结了冰似的,就算回民众的问好,也一样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而已。
他的周身像散发着寒气,再大的日阳,也热不到他。
殷华擅使铁链,平日那沉重的铁链就缠在他的右手,为了方便操作,所以他的衣衫是无袖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和他看似瘦弱的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不似一般人将头发束起,而是披散下来,松松在背上以发带扎起──那是为了掩饰他如狐般的尖形耳朵。
他不喜与人搭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他的娘可就不这么想了。
殷夫人很介意殷华那双略尖的耳朵,还有人在背地里说闲话,说他是狐狸转世的。殷夫人恼那些闲话,故坚持殷华把头发披散下来,将耳朵遮掩,减少被说三道四的机会。
不仅如此,他的听觉、嗅觉、视觉等五感都比常人灵敏,他可以在父亲刚离开县衙就告诉母亲这件事,他可以在屋内就听到五条大街外的人声,专注用心甚至可以听到聊天的内容……
当他一次次告诉母亲,并一次次验证后,母亲惊骇得要他不准再提这些,尤其在外人面前,以免被视为异类看待。
母亲爱他,但不接受他。他很明白。
也许在她心里亦曾怀疑过他在出生那时便摔死了,此刻占据身躯的可能是缕阴魂、可能是妖,但毕竟是她经历阵痛所生下来的独生子,所以她爱他、保护他,但就是不肯接受真实原本的他,掩耳盗铃的将他当成“正常”孩子抚养长大。
行到饭馆前,阵阵菜香味飘出,地上的影子几乎成了一团,显示此刻是正午时分,该用午膳了。
殷华直接坐入饭馆外头设置的桌椅,点了几样菜跟大碗白饭(当差时是不行喝酒的),从衣内抽出本书阅读起来。
小二很快的将饭菜送上。他自筷筒内抽了双竹箸,就要享用他的午膳,身旁的椅子有人爬上来了。
那是两名孩童,一男一女,女的约莫九岁,男的大概七岁,长相极好、极讨喜,很是标致的孩儿。
他们跪在椅上,两手撑着腮,以一双非常渴望的眸望着殷华。
殷华素来不太搭理人,尤其还是两名孩童,故他视而不见,专心吃菜。
但……
那灼热的视线真是比七月的日阳还要凶猛。
“你是殷华喔?”男童好奇的问。
“你是殷华喔?”女童亦好奇的问。
知道他是殷华还不快滚,不怕晚上发恶梦?
“叔叔。”得不到答案的男童又出声,“凡凡肚子饿了。”
关他什么事?
他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嘴里。
“不可以叫叔叔,要叫哥哥啦!”男娃对面的女娃女敕女敕的幼嗓教训了弟弟,接着对殷华撒娇道:“哥哥,芃芃肚子饿了。”
根本是换汤不换药。
殷华不理会,夹了一块炒蛋送入嘴。
“哥哥,我们拿筷子了喔。”芃芃拿起筷子,凡凡见状也跟着拿筷子。
“叔叔,我们吃了喔。”凡凡夹起一块丝瓜。
殷华终于抬眸,冷眼扫过两名厚脸皮,没待他同意就主动动筷的孩童。
他狠狠扫过。
再狠狠扫过。
死命狠狠扫过……
喝,竟然不理他!
这两名孩童好厉害的淡定功夫,寻常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吓得噤若寒蝉,孩童必定嚎啕大哭,而这两人竟然无动于衷,还吃掉他半盘枸杞丝瓜了。
“叔叔,你为什么都不吃肉?”凡凡好奇的问。
“哥哥,我们点盘炒猪肉来吃好不好?”芃芃甜腻腻的语气充满撒娇。
他们不仅厚颜无耻,还得寸进尺了!
未经同意就擅自动用他人的膳食,还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真不知这两孩童的爹娘是怎样的家教!
他不悦放下筷子。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阴冷的嗓音,足以将人当场结冰。
但这两名孩童根本是仲夏的热情太阳,就算冰块结在他们身上,也要马上融化了。
“聂家的。”聂芃瞇着笑眼回答。
“聂家的。”聂凡塞了满嘴香菇回答。
“你家双亲没有教导你们不可吃霸王餐?”黑眸正对着两人双眼严厉扫过,凶狠的语气带着警告,放在桌上的掌“砰”的拍了桌面,一桌子的吃食飞上半空,再落回原处。
这要是一般孩童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哭着找爹寻娘,娇弱一点的当场昏过去都有可能。
可他们依然不动如山,甚至还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盘子飞上天,盘子落回桌面,然后拍手叫好。
“哥哥好厉害。”聂芃双手托腮,望着他的眸闪亮亮。
“叔叔好厉害。”聂凡用力鼓掌,眸中充满敬仰。
“……”他这一生,竟会有无言的时候?
他这一生,竟会遇到一对年纪小小,却对他毫无惧意的孩童?
而不晓得他心中纠葛的两姊弟又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狂吃他盘中的食物。
“叔叔,凡凡跟芃芃没有爹娘。”聂凡看中了豆腐,可是怎么都夹不好。
殷华闻言愣了下。
“哥哥,芃芃跟凡凡只有女乃女乃跟姑姑。”聂芃帮着聂凡夹豆腐,却只是将豆腐搅得更碎。
殷华瞧得没耐性了。
他扣起聂凡的下巴,在聂凡嘴张得老大时,将豆腐送了进去。
“哥哥,芃芃也要。”聂芃亦跟着张了嘴。
殷华干脆将整盘豆腐都推给了聂芃。
聂芃开心了,直接将脸埋进盘子里吃食。
殷华震惊得微微瞪大眼。
这分明是狗在吃饭的样子。
他们的长辈平日是怎么教孩子的?
莫非因为失了双亲,女乃女乃跟姑姑就凌虐孩童,所以连饭都不给吃,仅给馊水,才会吃相这么难看?
殷华将聂芃的头硬抬了起来。豆腐沾上了她的鼻尖,嘴巴周围都是女敕白的豆腐屑,他瞧得蹙眉,拿起手巾往她脸上拭净。
他将调羹塞进她手里,要她用调羹吃豆腐。
然而,他才回头,就看到聂凡也学着姊姊的样子,埋头唏哩呼噜吃着盘中的蒜炒香菇。
他认为实在有必要探访一下这两名孩童的家庭,说不定背地里有凌虐的事实,衣衫底下伤痕累累。
“小二。”他转头叫小二过来,再要了一支调羹,叫了两碗饭,并多点了两样菜。
“为什么没有肉肉?”对于新叫的菜还果真是“菜”,聂凡眉头打结。
“我吃素。”不吃拉倒。
他从小闻到荤味就会作呕想吐,长大后这样的情形好多了(鼻子太好也麻烦),但对于荤食是绝对无法入口,顶多只能吃点蛋。
用完午膳,他对两个吃饱喝足,颇有意思要开始打瞌睡的小鬼头问道:“你们家在哪?”
“在那。”聂芃指着西方。
“在那。”聂凡指着北方。
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吗?
“你们带我去……”
就在这时,一名姑娘匆匆忙忙跑过来了。
“芃芃、凡凡,你们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