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连袂出门踏歌的同欢人潮更是络绎不绝,整个皇城沉浸在欢欣鼓舞的过节气氛中。
到达灯会后,只见花灯朵朵,燃烛于内,光映于外,形体逼真,色彩斑斓。
她站在仿猿猴的彩灯旁,故意闹他:“石头快看!这小猴子长得好像你!”
语毕还在那搔首弄姿,他被逗得“噗哧”一笑,却一本正经道:“怎么看都比较像妳,尤其是被冯喜师傅追着打的时候就更像了。”
她对他扮了一个鬼脸,两人嬉闹着又行了一段路,她才道:“石头,你待我真好……”
从前石轩和几个师兄弟会陪她去看花灯,其实气氛挺古怪。去看花灯的大多是两种:爹娘背着孩子去,或是夫妻情人结伴而去。他们这些人全都是缺爹娘的孩子,历尽艰苦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没情人也没家人,看到孩子撒娇、男女相会,无不触景伤情。
他们这批人入宫前两年,最后仅剩石轩愿意陪她去了。
看她如此开心,他也被那种愉快感染,不自觉地笑道:“哪里好了?”
她叹了口气,“自从你们入宫,就没人陪我一块儿去看花灯了。今年有你陪我,还一次看这么多,我心满意足了。”她其实想过,若是自己开口,也许春熙师傅可以陪她一起去,只是这样其他孩子应该会更不高兴吧。
“阿星,妳若愿意,以后我年年都可以陪妳看。”
她动容地看着他,他却仍是直直地看向前方,耳边又泛起可疑的潮红。噢,一块硬石头,说这种话真是太难为他了……
她笑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石轩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脸色却一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昔日的师兄梁进气急败坏地朝两人奔来,顾不得和她打招呼,就把石轩给拉到了一旁。石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隐隐约约听到两人在争论。
“他怎能如此不顾安危……你们怎么做事的……”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进一脸无辜地继续解释。她觉得师兄真可怜,明明比石头还大上几岁,却得听他训斥。不过自石轩成为中郎将,羽林军全都得听他号令。
两人讨论完,石头露出抱歉的神情,“阿星,我得先走……”
她颔首笑道:“不要紧,你忙吧。”两人心里都知晓,他今夜不会回来了。
石轩和师兄离开了,小贩吆喝着,扛鼎和攀杆的开始表演拿手绝活儿,惊人的臂力让周遭叫好声不断,花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循序渐进,最后变成一整片灯海,黑夜如白昼。
爹娘带着一家大小出来了,孩子们摇摇手上的小铃鼓,露出天真的笑靥。石桥前方的女孩提着一盏彩鸾灯,对着另一个提着同样花灯的男子招手,两人穿越重重人潮,在石桥上相会对视。
她兀自站在那里,体会着灯影、人声和食物的香气。
这一切真美、真有趣。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感觉……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
她想回家找师傅了……
“石轩?”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喊道。
她一愣,发现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她在女子中显得特别高,可还是比对方矮了一截。他戴着月牙色面具,款式素净,搭在他脸上看来甚是高雅。
见她发愣,男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又问了一次:“你不是石轩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戴了石轩的面具,且身着男装,身量又和石轩相仿。此人若是他的朋友,会错认也不奇怪。
“石轩他入宫了,这面具是我向他借的。请问阁下是?”
话说回来,石头这家伙,除了那班师兄弟,还有其他的朋友吗?
男人笑道:“我跟他一块儿在宫里当差,昨日听说他告假,我也告假了。这面具我看了三年,还以为他今年又戴这个来赏灯呢。”他的声音甚是醇厚,笑起来也好听。
石头果然是个老古板,三年来都戴同一张面具。
她闻言打趣道:“他先前还说宫里有盛宴,不好告假,怎么你们人人都告假了呢?”
对于她的取笑,他倒是大方应对:“此言不假。宫里头除了我跟他,应是人人都在尽忠职守了。”
“方才似乎出了什么事,有人来喊他,匆忙就走了。”她好心提醒。
对方却不以为意地道:“中郎将位高权重,要操心的事自然多。我这几年上元节都当差,难得休这一日,得把花灯看遍了才走。”
此人倒是潇洒。面具下的她微笑道:“宫中不是也有花灯吗?我听闻宫灯更美,宴席也热闹些。”
他淡淡答道:“宫内的花灯再多再美,独自一人观看,总比不上团圆共赏。”
她闻言不由得一窒,心有戚戚焉。宫内的花灯她没看过,光是眼前的,独自一人欣赏便心酸不已,遑论身在宫中呢。越美的,也就越让人伤感了。
她往他身后打量,“既是特意告假,怎么不见阁下的亲族呢?”
“这几年先后辞世了。只是我孤身一人,还是想来。”那张精致素雅的面具转向一旁喧闹的景致,像是在寻找什么已经不在的东西,低声道:“景物年年,旧人不见。”
感受到他轻描淡写中压抑的悲伤,她方才的寂寞似乎一扫而空,不能入宫、不能做羽林军的遗憾也烟消云散;至少她还有三位师傅,还有石轩和师兄弟们,而他就剩自己一个了。
“是我唐突了,惹阁下伤心。”
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介怀。
两人似乎该就此打住,遇见他之前她原本便要打道回府了。就在她要礼貌告辞之际,她发现他正盯着不远处和乐融融的一对小夫妻看,其实就在前不久,她也在看着他们。
还不及深思熟虑,她已月兑口而出:“阁下不嫌弃的话,咱们今夜结伴赏灯如何?”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身后的杂技艺者吐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火圈,围观的群众顿时欢声雷动,鼓掌叫好。在人声鼎沸中,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好安静,风声呼呼地吹过,甚至能感觉到那张月牙色面具下的脸庞彷佛勾起了一抹微笑,用那温厚的嗓音对她说道:
“极好。”
※※※
花灯款款,姿态各异。两人漫步其中,笑语家常。
“你跟中郎将,一块儿长大吗?”他停在一座仿双龙抢珠的花灯前,维妙维肖的龙身映衬着他挺拔的身形,甚是好看。
她赏灯也赏人,心情十分雀跃。“是啊!石轩他在宫里是什么样子啊?”
“脾气很硬,不就一块臭石头嘛!”他刚说完,两人就笑开怀。
“你也是羽林孤儿,怎么不入宫当差呢?”像是相见恨晚,他语气里不无遗憾。
“这个啊……”她心中五味杂陈,正待回答,却被一旁几个儒生打扮的高谈阔论给打断。
“听说了吗?前两日御史大夫和霍丞相家奴的车驾在街上狭路相逢,谁也不让谁,今日霍家的还追去御史那理论了!”
“这事还有谁不知道啊!堂堂一个御史还得向个家奴赔罪,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能说霍相权倾朝野,做个霍家的家奴都比当陛下的御史好啊!”
众人一阵嘻笑,又向前行。
她听完八卦,正转头要回答方才的问题,却发现身边的男人已是出了神,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心事重重。
意识到她的注视,男人才收敛心神问道:“宫外,人人都这么说的?”
她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当差的身分,连忙安慰道:“但我就不这么想。”
“愿闻其详。”
“臣子的权力再大,都是向君王借来的,也并非长久之道,待陛下亲政后,相信定会匡正朝纲,让有能者施展抱负。”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魁东王驾崩后,丞相霍元拢拥立隆献帝即位有功,声势恩宠有增无减。霍相自己仍是进退有度,子弟门生却骄纵了起来。她几番与春熙师傅聊到此事,不约而同地认为朝臣掌控了帝王的权势,只手就有倾覆皇朝的能力,即便品德媲美周公,也不是好事。
男人一顿,问道:“你如何得知陛下是这样贤德的人呢?”
她信心满满地道:“我师傅见过陛下,他说陛下长于忧患,知道民间疾苦,而且聪敏好学。我想这样的人若不是好皇帝,也能做个好官。”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笑意,一扫方才阴霾,“但愿承你贵言。”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能为皇朝效力,做个有用的人……”
前方有人开始敲锣,好戏上场驱走了她的感伤,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前去,准备占个好位子。他注意到他的手比寻常男子还要白皙漂亮,上头却有很多疤痕,心念一动,有个模糊的记忆隐约浮现。
他不及细想,只见四个瘦小男子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路翻筋斗到场中央,节奏分明,快起迟落,最后背对背立定不动,众人一阵叫好。
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待会儿仔细看那个胖叔叔,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老当益壮。”
接着场内进来一胖一瘦的中年男子,胖的先默默站在一旁,瘦子手上一把剑舞得虎虎生风,甚是好看,突地剑锋一转,就往胖子胸前刺去,不少人发出惊叫声。
那胖子也不闪躲,大喝一声,反而把胸口送了上去,只见他用胸部抵触刀剑,肌肤却丝毫无伤,两人势均力敌,一路僵持到正中央,此时众人才知道这是事先套好的招数,纷纷击掌赞叹。
连他都忍不住转头道:“这胸突铦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乐不可支,总算有人跟她一起享受赏灯的种种乐趣。“石轩说这两年要当差,所以都懒得陪我看了。宫里什么都有,就这两个叔叔不喜欢进宫,你能看到也算是福气。”
他笑道:“还有人宁愿舍弃丰厚的赏金在这卖艺啊?”
“叔叔他们说,宫里规矩多,粗人不习惯。”
“你呢?你也是这样才不进宫吗?”他半是说笑半是探问。
她一愣,还不及回答,另一头在表演的舞马却突然失控,朝人群冲了过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其中一匹马笔直地朝两人奔来,“小心!”她大喊,他却动也不动,彷佛受到惊吓,她情急之下抱住他就往旁边的地上滚,翻了几圈才停下。
顾不得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她立即翻身,抢在马蹄前捞起几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把抽抽噎噎的小东西交到爹娘手中后,回过身,一拉一扯几番搏斗后才把失控的马制伏。
当她回过神来,在四散的人群中寻找那男人的身影,却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被马吓到跑走了么?还是武艺不精,羞愧到不好意思见她?
月亮挂在树梢上,人群逐渐散去,感觉似又寒冷了起来。今年的上元节结束了吗……她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蓦地有些伤感。
“我在这里。”暗巷里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她奔了过去,只见他坐在地上,发髻松月兑了,几丝几绺散落脸庞,而且面具不见了,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掩住脸。
她蹲到他跟前,“你怎么了?脸伤着了吗?”他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她松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尊严受伤了……他真是石头的同僚?当侍卫未免太别脚,一匹马就让他目瞪口呆,遑论保护陛下,也许是靠祖荫获得的职位。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面具掉了,我需要面具,我不能……这样走在街上。”
不用再说了!他擅离职守又出了大糗,不希望被认出来,她都明白。她奔出去,过一会儿又奔回来,手上是已经被踩成两半的月牙色面具。
“你的不能用了,我的借你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整晚都没用上的黄色小狮子面具。
小狮子张牙舞爪的模样非常滑稽,他看到的时候先是明显一愣,后来竟然一只手摀着脸放声大笑。她愣住,这个男人现在看起来明明这么落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张狂。
“呃……如果你跟石轩一样不喜欢小狮子,可以先用我的。”
“这就行了,多亏你准备齐全。”他正要戴上,突闻到了一股香气,不是胭脂花粉,他何其熟悉,那是属于女孩身上的味道,那是沾染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笑道:“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这就是她不能入宫当差的原因。他放下面具,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要望进她眼里深处。
终于看清他的相貌,浓眉俊目,轮廓深刻,那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比起天生的好看,更多了后天的气势。
他轻声道:“是妳。”比起询问,更像是宣告。
“啊?”
“是妳”是什么意思?他们见过嘛?天啊!该不会在地上滚一滚脑袋摔伤了吧?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连姓名都没有问。
“你是……”她话都还没问完,他忽然伸手摘下她的面具,因为事出突然,她一时也忘了要阻止。两人就这样无声对望着。
他突然道:“一路上都在问我宫里的事,妳想进宫去看看吗?”
什么跟什么?怎么又讲到入宫,她越听越迷糊了;但他的气场太强,只能直觉答道:“我要先问过师傅--”
她都还没解释,他却强势打断:“别管任何人,这事我说了算。一句话,想不想?”
若是方才,她应该会笑出来。一个别脚侍卫,遇到危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此刻却摆出不容质疑的权威,瞬间竟像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一号人物。
“想!”她被逼得应声回答。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他站了起来,从容戴上黄色小狮子面具,原本滑稽的图样被他戴上以后居然变得可以威震八方。小狮子张牙舞爪地对她下令:“现在,护送朕去城东史家,石轩已经率羽林军在那里等候了。”他意气风发地说完,自顾自地迈步向前走去。
天啊!是疯子吗……她的一颗心突然急速往下坠入万丈深渊。
开玩笑!他自称“朕”咧,不知道脑袋是真的摔坏了,还是本来就这样……跟他相处一整晚的种种美好,突然像是个残酷的笑话。
最妙的是,他还发疯得有模有样。
城东史家是隆献帝在民间发迹之处。隆献帝刘彦希,已故太子的皇孙,因太子受诬陷灭门,幼时带罪受城东史家抚养,魁东王驾崩后没有皇嗣,才由丞相霍元拢接回称帝。称帝前,春熙师傅会定期探视,虽然她缘悭一面,但也没有傻到相信隆献帝会这样形单影只的走在大街上。
他走了几步,见她傻愣当场,回过头道:“还不跟上?”
天啊!她敲着自己的脑袋,刚刚竟然还认真回答他想入宫,她开始怀疑自己也无所事事到快发疯了。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石轩的同僚,不能丢下他不管,先看看他到城东史家以后打算怎么办吧!她毅然决然小跑步跟上。
“呃……请问你时常这样微服出宫吗……”总好过跟他说你是皇帝,怎么都没有人护送你啊醒醒吧。
他沉默着负手而行,过了良久才答道:“从来不曾,头一遭。”
了不起,太入戏了……待会儿要怎么让“陛下”知难而退呢?惊动到史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可就不是闹着玩了。更惊人的是,行到人少的偏僻处,他看起来确实是全神戒备,他说需要她的保护不是说笑的。
直到邻近史家门口,她还是没想出办法来,却隐隐约约看到史家门前有火光;待至近看,赫然是大队人马手持灯火列队而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地拿下面具。
她对上了石轩还有几位师兄弟非常难看的脸色,听到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欢呼:
“陛下!”
他转过头对她灿然一笑,她这才发现事情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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