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兴推开房门,屋内一片狼籍,他却不以为意,拉过一张圆凳子摆在床铺旁边。“大夫,坐。”
“多谢帮主。”大夫致谢,先把药箱搁到布满残羹、杂乱的桌上,才撩袍坐到圆凳上。行医多年,不该问的他绝对不多问一句,不该看的也会装作没看见,就像现在,没有对床帐后方的人露出半点好奇的神情。
“内人昨天淋了雨,早晨起来,皮肤有些烧热,怕是病了。”陆长兴坐上床边,从中分开厚重的床帐探了半身进去,将沈蓉清的手从床帐底下拿了出来,并没有让大夫看到她的样子。
不过从她手腕上一圈已经泛紫的红痕看来,也知道不只淋雨这么简单,怎知道床上的人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外伤?
大夫眉头未皱,直接搭上沈蓉清的脉门。陆长兴状似无意,双眼却死死盯着大夫的神色,见他一会儿讶异,一会儿苦恼,心也提得慌。
“可有什么问题?”陆长兴最终还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尊夫人最近情绪起伏过大,伤了根本,身子泛虚,昨日又邪寒入体,自然抵挡不住而发病,又有些滑胎的现象……夫人现在不能随意用药,怕伤了妊娠,我先开一帖安胎药,至于其他病症我得回去仔细研妥药方,再给您送过来,帮主可先让夫人多喝温水。”大夫收回手,抚着花白胡子。
“你、你是说她……”陆长兴瞠目结舌,掀开床帐看着沈睡但神情不稳的沈蓉清,又惊又喜又慌,回头端着一张八爷脸问大夫,却不忘把沈蓉清的手收回被下。
“你说她有滑胎现象?情形可严重?”
“帮主莫慌,夫人身子骨不弱,应该也有服药调理了一段时间,现在尽可能让夫人卧床休养,半个月后应当无碍,等胎象稳定且足三个月之后再行房事,但也不可过于猛烈。”大夫起身走到圆桌旁,打开药箱挑拣他事先备好的药帖,拿出两帖安胎药。“三碗水煮成一碗,若夫人有呕吐,可加生姜一块儿熬煮。”
“多谢大夫。”陆长兴接过安胎药,神情复杂,明明是件开心的事,心头就是有道乌云散不了。
“帮主放心,小心调理,夫人不会有事的。”大夫背起药箱,准备告辞。“诊金等我拟好药方再一道收取,先走一步了。”
“我送大夫。”陆长兴手持着药帖,将大夫送到议事厅外,便绕到厨房吩咐厨娘熬药,再要了一壶热水。
听见帮主后宅有喜,大伙儿开心极了,直道恭喜。陆长兴一一谢过,走回厢房的路上,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瞧瞧他昨天干了什么混帐事?
他略带迟疑地推开房门,将热水搁到桌上,倒了半碗,再兑冷茶,捧着茶碗放轻脚步来到床铺旁,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床帐掀开。
棉被盖上了她的脖子,并未盖去她下颚的指痕,还有受创的嘴角。这些伤都是他造成的,棉被底下的青青紫紫有多严重,他比谁都清楚。
气消了之后,愧疚便浮了上来,万一沈蓉清防他,刻意疏远他,接下来的日子叫他怎么过下去?
“蓉清。”他硬着头皮,故作无事地唤她,坐到床边,单手将她扶进胸怀里靠着,见她闭目不醒,睫毛微微抖着,就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有意识了。
“喝点水。”
他将温水仔细地喂到她的唇边,沈蓉清不敢不喝,她的身体跟心灵都留有对他的恐惧。
“我知道你醒了。”他一开口,便感受到她身子陡然一僵,不由得苦笑。
“我不逼你回我话,可我说的一字一句,你都要听清楚了。我陆长兴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你害怕也好、不屑也罢,这辈子你休想从我身边逃开,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捉回来惩治。只要你乖乖的,你要我为你摘星星、摘月亮,我都给你取下来。”
在他怀里的沈蓉清吐出一口浊气。她身子还疼,嗓子干哑得紧,昨日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绝望的感觉依旧清楚,本来打定主意不回应他,把自己的思绪锁死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却因为他几句话中掩饰不住的惧意而服软心疼。
她身上的伤有多重,他的恐惧就有多深,可这不是伤害她的理由。
“最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我怎么会寻死?可我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有本事救人,却差点赔上我这条命,看到你来救我,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她笑了笑,嘴角
有些疼。“却没想到我等来的男人,一心心念念的男人、想过一辈子的男人,差点把我玩死在这张床上,就只是为了惩治我。”
陆长兴抱着她的手一紧,脸色沈了下来。
昨天失去理智伤了她,一早起来他就后悔了,可是见她投水的余愠未消,他也烦了一个早上,没想到她是为了救人。
是他后来救起,然后扔给骆雨照顾的小伙子吗?
知道自己误会了她,还虐了她一身伤,陆长兴恨不得给自己几刀子。
身体的创口会好,心上那道疤呢?她本已千疮百孔,而誓言做她避风港的人,又反噬了她一口,吞掉她唯一的那道光。
他真是畜生。
沈蓉清不知道身后的他思绪百转千回,早就把自己咒骂了千百遍,低头看着自个儿
手腕上的伤,淡淡地说了句:“你居然拿这方法来惩治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吗?”
“不!”陆长兴立马否认,心疼得要死,像有人拿着带刺的藤蔓紧紧地捆了他一圈。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失去你,看你投河,我整个人都疯了。蓉清,我不能没有你,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我知道,当你托我上岸,我回头瞧不见你,以为你力尽落水时,我也以为我失去你了,要不是路雨阻止我,我真的要跟你去了。”沈蓉清回想起当时绝望的感觉,居然比他加诸在她身上的还要强烈。
“我也怕失去你,怎么会想着离开你呢?”
“蓉清……对不起……”陆长兴埋首在她颈边,紧紧地抱着她,又怕勒疼她,一下松、一下紧的,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是气极了才这样,寻常不会的,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肯定知道,下次不会了——不对,是没有下回了!”
“随便你怎么发誓。”沈蓉清忿忿地说。“真有下回,说不定真的被你玩死了!”
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撑过来的,原本没有寻死的念头,在他的肆虐逼迫下,都想自行了断了,谁能接受前一刻还处处呵疼的枕边人,一下子变成从深渊爬出来的恶鬼,不听任何解释,只知道伤害她?
“不会的!你别胡说,别讲什么死不死的。”光用说的也让他心惊胆颤。陆长兴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肚皮。
“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指不定还有四口、五口。蓉清,你说我们生几个好?跟你手足一样的数吗?”
“等等,什么一家三口?”沈蓉清动了一下,疼得她直吸气。
“你小心,悠着点来,别说你现在病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陆长兴现在可以放胆高兴了,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在她腕上心疼一吻。
“我们要当爹娘了。”
“真的?”沈蓉清掩不住开心,笑了起来,随后又阴沈了下去。
“昨天我淋雨又落水,你还在我身上逞兽欲,孩子会有事吗?”
“咳——”什么逞兽欲?陆长兴难得脸红了。“大夫说好好调理,半个月就好,这半个月可得委屈你多躺床了,我们也得在河间多留一阵子。”
“那就好,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人生没我们俩这么波折。”她抚上肚子,却发现他两手稳稳地贴在那儿,没留个缝给她,索性就放他的掌上了。
“有我们俩撑着,怎么会呢?”陆长兴在她颊边落下一吻,看到她脸侧的指痕,部想把自己剁了。“蓉清,你不气了吧?”
“气,当然气!你以为这么容易就消了吗?想想你昨天都干了什么好事?”沈蓉清使劲地捏了他的手背一把,听到他浓重的呼息声,才觉得解气些。
“我错了,宝贝儿,你要我怎么做才会消气?你说,我一定办到!”陆长兴恨不得倾尽所有来换回她的信任,要他掏心掏肺都可以。
“这话可是你说的?”沈蓉清敛下双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要求不多,你躺下让我来一次就行。”
“什么叫我躺下让你来一次?”陆长兴背脊开始发凉。
“你昨天怎么来,我就怎么来,一人一次很公平,只是你这么大一个我难翻身,到时候就请漕运使大人自个儿转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听她轻哼两声,他额上都冒冷汗了。“你要来?你有东西来吗?”
“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沈蓉清在他面前伸出两指。“小归小,还是能用的。”
“一定得这样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就当为孩子积德,别做这种阴损的事了。”陆长兴软言相劝。说起来他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都忘了她一旦步上绝境,做出来的事都是惊天动地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想让她疼,让她长记性?他是不是该疼一下?“你说只要我乖乖的,我要摘星星摘月亮,你都给我取下来,可我不想摘星星摘月亮,我只想摘你,你说出口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这……不如等你病好了,胎位稳了,我们再来说好吗?这事不及旁人,我们很好商量的。”这辈子头一回用上缓兵之计。陆长兴呀陆长兴,你真栽到她手上了。
梢公河段属于支线,河道上行走的船只没有漕河主干上的多,每日停靠在河间分舵的漕船最多不过百来艘,多是运货,少运人,不过今天却有一班船是专门载人过来,而且一船都是官。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兵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翰林院侍讲,一字排开,县老爷吓得差点爬过来。
陆长兴也接到消息,笑着放下卷宗,迎了出来。
“各位沈大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河间这处小分舵,是有什么急事要找陆某呢?”陆长兴拱手一揖,笑容带着揶揄。“我还以为御史大人辞官了。”
沈容烨变了脸色,不过还是忍了下来。“晚点再跟陆大人叙旧,小清人在哪儿?”
“小清?”陆长兴面带疑惑,气死人不偿命地说:“沈大人找谁呢?这里没有小清,只有被兄长遗弃的瘦马芙渠。”
“你——”沈容烨气极,就要冲上前理论。
“大哥,冷静点。”沈容堰连忙拦住他,对陆长兴动之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