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烨负手站在书房窗前,在他惯用的书案上,摊着沈容堰由京城捎回的信,前因后果,写满了八张信纸,还要他体谅沈蓉清,别过分责备她。
官复原职,即日进京?沈容烨望着窗外白云,冷冷地笑了声。
“大哥,圣旨已下,我们若再逗留,故作不知,拖累京里的堰弟不说,连父亲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当务之急,该以大局为重,其他的事,我们再关起门来慢慢算帐不就行了吗?”行二的沈容柏苦口婆心地劝着沈容烨,这几天他好话说尽,大哥就是不点头,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生了这么久的气?
“大哥,小清费尽心思证明父亲的清白,面对这样的结果,难道你不开心吗?”沈容铨也使尽浑身解数,试着说服沈容烨。
“父亲追封太子太傅,我们兄弟四人官复原职,若不是父亲受了极大的委屈,光凭我们四人是自行辞官离京,断不可能有这些恩典。”
“铨弟说得有道理。”沈容柏立马附和。
“当年父亲要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是担心我们螳臂挡车,斗不过曹永祥而把命都赔进去,沈家族长又将我们一支除族,万一出事,不会保护我们的妻儿,这才忍辱负重活了下来。父亲是迫不得已才将尊严舍弃,如今朝廷还了父亲公道,为什么我们还要躲在角落,不敢面对世人?”
“谁说我不敢面对世人?”沈容烨转过头来,双目赤红地看着两个弟弟。“我不敢面对的是我自己,我这个无能的沈容烨!”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难道就因为是小清平反”
“你知道小清用了什么手段吗?”沈容烨逼近二弟,仿佛正承受椎心挖骨之痛,表情狰狞。
“你可曾想过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扳倒首辅、为父兄正名?她离家出走,直至半年之前,你们可曾听过朝中有何风浪是扑向曹永祥的?”
“我……”沈容柏及沈容铨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我在外打听消息,听到京城有个跟小清很像的女子,出尽了风头,没有跟你们细细说明就赶路上京,是因为我不敢跟你们说那名女子是漕运使陆长兴的姨娘!”沈容烨痛心地闭起眼。
“我不想污了小清的名誉,若那人不是小清最好,就算那人真是她,只要我悄悄把她带回来,轻轻地把这一页揭过去,她还是以前的沈蓉清,纯如白纸。”
“你是……你是说小清她……”沈容柏像被鹦鹉叨了舌头,连句子都讲不全。
“没错,她先是进了集玉阁,成为瘦马,最后被秦王世子当作礼物,送给了漕运使。”
沈容烨深吸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得紧。他咬牙苦撑,悲痛地说:“就算不是陆长兴,还有其他男人等着欺凌你们妹妹,甚至有可能她连姨娘都不是,只是个毫无价值的玩物。这就是她的手段!这就是她的办法!她用血肉换来的,你们说父亲在天之灵会开心吗?”
“小清怎么这么傻!”沈容铨心如刀割,想到沈蓉清居然牺牲至此,情绪一度无处宣泄,只能狠狠地槌墙出气。
沈容柏闭目不语,瘫坐在椅子上,痛苦万分。
“父亲追封,是皇上恩典不错,可是要我官复原职,我实在坐不上那个位置,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住口!”陆长兴踹门而入,愤恨地盯着沈容烨。“你说够了没有?”
“陆大人?”沈容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沈容柏与沈容铨也转过身来,不过他们率先注意到的,是在陆长兴庇护之下,不断掉泪的沈蓉清。
“小清!”沈容柏心疼地喊了一声,赶忙迎上去,想好好看看他受苦的妹妹。
沈蓉清看到二哥接近,花容惨白,抗拒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像受到惊吓似地摇头,眼泪掉得又急又凶,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了。
“小清?”沈容柏着急地想接近她,沈容铨也是,却把沈蓉清逼得节节退后,撞进了陆长兴的怀里。
“你还好吗?”他觉得不对劲,低下头来看,她像三魂去了七魄,不由得一惊。
“蓉清,你看着我!别哭,先看着我。”
叫了好久,沈蓉清才从浑沌中醒过来,怔怔地望着陆长兴,还有他身后,满脸担忧的二哥跟四哥。
没有大哥……以往疼爱她的大哥,已经视她为耻辱,即便父仇得报,也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缝。
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原来大哥是这么看她的!
沈蓉清瞪大了眼,连带着沈容柏与沈容铨看她的眼神,仿佛都有几分鄙视的味道,她已经回不来了,回不了这个家了!
她承受不住,转身就跑,洒下几颗温热的泪珠,烫了陆长兴的手背。
他瞪向站在窗边、双手握拳的沈容烨,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冲上前揍他几拳。他话说得大声,怎么不想想沈蓉清背后的苦?若是有人支持她,她何必出此下策?她才是最难过的人,结果她的哥哥居然又当胸给她一刀!
“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后悔今天说过的话!”他挥袍离去,快步追上沈蓉清。
南方的雨季来得比北方早且时节长,雨量也较多,每年雨季,镇江南分总舵转梢公河段,东南三百里处的河间分舵,因地势较低,几乎年年发大水。
水位一旦溢满,船只容易走出河道,梢公河段从六年前就在开挖疏洪用的渠道,共七条,目前仅有两条开通,其余的不是还在规划,就是进行到一半。
因为发大水,水要导向何处也是个大问题,总不好为了漕运,把农人赖以维生的田地冲毁吧?所以每年陆长兴都得拨空到此巡视,正式进入雨季前,只要水位高了一尺,马上让工人搬麻沙袋囤在地势最低的河道两旁,暂时增高河面的容载量。
陆长兴带沈蓉清离开祖宅后,便登船直奔河间分舵。
每年固定巡视,自然少不了骆雨、骆冰两兄弟,他们一块儿离京,只是中途分道,骆家兄弟先过来了解分洪渠道开拓的情形。
只是两人来时,情况有些不对,陆长兴余怒难消,沈蓉清则郁郁寡欢。
原以为两人起了口角,但看陆长兴处处呵护的态度又不像。骆冰几次想问,都让骆雨挡了回来,加上河间分舵水位连三涨,午后又有积云,下了几场大雨,更让所有人严阵以待,这种无关紧要的心思当然要收回来。
“这场雨下得久了点。”陆长兴看着窗外斜飞而下、如箭阵般的雨势,乌云层厚,朝黑如傍晚,不由得皱了眉心。
这场雨从昨天半夜开始打下,整晚没有消停。
他匆匆用完早膳,却发现沈蓉清根本没吃几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外面雨势水位拚命增长,她的食量跟精神却不断下修。
“来,再吃一点。”陆长兴端起她那碗粥,撒了几颗花生米进去,舀了一小口,喂到她唇边。“乖,别让我担心,张嘴。”
沈蓉清听话,咽下了这一口,愁眉不展。
“你这样叫本大人如何是好?是要逼着你吃?逼着你吃?还是逼着你吃呢?”他正色地看着她。
“噗哧。”沈蓉清掩嘴一笑。“这有什么不同?”
陆长兴松了口气,捏了她脸蛋一把。“还是笑起来好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握住他的手,沈蓉清一脸歉意,眼眶红红的像小白兔。
“知道我担心还继续让我担心?你这小没良心的当真记吃不记打。”
陆长兴又喂了她一口粥,以拇指揩去她唇边沾到的粥未,温柔地看着她,跟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别以为我忙就可以混过去了,饭要吃,觉要睡,药一定要喝,少一顿我就打你十下,还打给孙嬷嬷看。”
沈蓉清低下头,愧疚不已。
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辗转反侧,总会把他惊醒,抱着她哄了老半天,她睡不着他便不敢睡。他每天事情多如牛毛,还得巡视码头河堤这等危险的地方,怎能不养足精神?所以她开始装睡,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虽把人哄过去了,可是挡不住人憔悴,他还是担足了心。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济,不是还有银花在吗?”这次出行,他们没带任何人伺候,要不是陆长兴担心她,也不会临时在河间分舵找来了银花,要她随伴在侧,看管她的一举一动。
“是呀,大人,我会好好看着姨娘的。”银花往前站了一步,笑着表态。
陆长兴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忘了她是哪个下属的女儿,虽非奴籍,但小门小户,也不懂高门里的规矩,他跟沈蓉清说话,哪里有她插嘴的分?
“以后称呼夫人,别让我听见姨娘什么的。”他目光收了回来,看沈蓉清神色低落,却拿不出办法让她开心,一股气堵在心间实在难受,他还记得从京城出发时,她脸上的笑容有多美好。
“别为难银花,也别乱了规矩,姨娘就是姨娘。”她知道陆长兴不想让她难过,但她更不希望他难做人。
“我的女人我说了算。”他将她的发丝拢至耳后,抬起她的脸,笑着说:“太子太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高攀了。”
沈蓉清苦笑,不过是虚名罢了。
“漕务正忙,你且忍忍,我说过不会委屈你的。”有外人在场,陆长兴不想说得太明白,尤其银花还拉长耳朵听。
他们最久在河间不过待半个月,换人没有太大意义,只要银花能看好沈蓉清,让她三餐正常,续服汤药,其他的多作苛求也是枉然。
叩叩——门上传来声响,骆雨难得不等陆长兴发话,就在门外通报。
“帮主,河床水位暴涨两尺十寸,舵主说帮主在此,没有命令,不敢擅开闸门。”
“什么榆木脑袋!”陆长兴震怒,站了起来。
“传令下去,闸门开三。河面船只如何?有靠岸缚稳吗?”
“河面船只已陆续靠岸,但有一艘黄船粗绳断了,险些流出河段,纤夫正在往回拉。”骆雨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看起来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去看看,顺便让河间舵主滚过来,不想担责是不是?叫他过来拉船,黄船没拉回来,他人也不用回来了!”陆长兴冷笑一声,他底下分舵舵主的位置不是拿来养老用的。
“蓉清,我先忙去,你累了就休息,把脑袋放空,别想些有的没的。”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要想就想我。”
“去吧,外面雨势大,你千万小心。”沈蓉清推着他,这人怎么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没见他彻底慌过。她定定地望着他,还是不免为他受怕。
“你要平安回来。”
“会的,等我。”陆长兴笑了笑,临行前对银花嘱咐了句,语气骤冷。
“好好照顾夫人。”
“是。”银花应了声,有说不出来的憋屈。
陆长兴领着路雨离去,一步一步,踩得又重又急。沈蓉清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大雨如注,雷电交加,天色昏暗如夜,暗暗祈祷这波风雨不会带来严重的灾害,陆长兴能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