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出来了!”另一名世子指着台下右方,一名身着红色衣装搭黑色短褙的女子,自信满满地仰起下颚,骑着红马步入场中。
“这挑衅的意味真重。”
谁都知道姨娘不能用正红色,唐琳一身红装,是兼刺激人的吧?
陆长兴但笑不语,将目光定在右侧,果然迎出一名飒爽佳人,面覆纱巾、颈环脖饰,左手驾着一匹额间一点白的棕马,右手持弓背负箭筒,看起来精神奕奕。
“不过是个欢场女子,面覆纱巾充作什么样子?不觉得可笑吗?”唐琳嗤了一记,朗声嘲讽。
“请唐小姐莫要见怪,芙渠已是陆爷的人,没有他的吩咐,面目不可示人。”沈清目不斜视,淡然回应,在外人眼中,她看起来更像出身良好的姑娘家。
陆长兴不由得笑了,这丫头狠起来,讲话可真伤人呐。
“拿弓来。”他朝身后老仆道,目光不离台下淡然从容的沈清,迫不及待想看看她会拚出什么成绩来。
拿到弓后,陆长兴从台上摆放的箭筒中,随意抓出一支羽箭,缓步走至前方,带着歉意向众人朗道:“陆某已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未料还是惊动了各位,不管最终胜负如何,还请各位莫要严格对待。”他转对唐琳说:“唐小姐,你是客人,先后次序就由你决定,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琳神色沉了下来,可又说不出她不是客人的话。“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先来吧,到时候她一箭出去,比试就可以结束了。”
陆长兴看了眼沈清,见她神色未变,只冲着他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陆长兴似乎见到了她夺胜的可能,意味深长地回视她一眼,旁人看来,全是不容质疑的浓情密意。
他架箭满弓,咻地放出箭矢,如风似电地飞向试场最远的箭靶。着靶后,在箭靶附近的民众都为这箭的威力而微微颤抖,看着在红心上抖动的羽箭,耳边甚至回响着嗡嗡的声音。
“比试开始!”陆长兴扬手宣布,台下一阵激烈掌声。
唐琳移开落在陆长兴身上的迷恋目光,狠狠地瞪了沈清一眼,驾马原地绕了两圈之后,夹起马月复直线疾奔,抽箭搭弓放矢,速度之快,不过几个眨眼时间,献给陆长兴的掌声还未停歇,五座箭靶的靶心上皆可见羽箭,其中一座还并列两支。
“如何?服不服气?”唐琳策马走到沈清身边,得意地扬起下颚看她。
“唐小姐好功夫,这就换芙渠让唐小姐服气一回。”沈清浅笑答,眼中无惧色。
“哼,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唐琳嗤笑一声。虽然她赢了也无法将这女人赶出陆家,但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她都学得零零落落,会的不过是这门骑射,就算外界传她欺负陆家姨娘她也认了,她就是欺负怎样?
沈清目光幽冷,拍了拍棕马的脖子,行前又检测了一回弓弦,不理台上陆长兴的殷殷目光,眼中只有这五座错落不一的箭靶。
“驾!”她突夹马月复,棕马卖力驰奔,疾风扬起她束起的发丝,戴着皮制指套的素手挟起肩后为了辨识而涂上黄漆的羽箭,似乎没有见她瞄准,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众人还在观望第一靶的结果,第二支箭便已月兑弓而出。
“她射穿了唐琳的箭!”有民众大叫,惊奇地看着唐琳被一分为二的箭矢,而此时,沈清已经射出第五支箭了。
“满靶!她也满靶,而且靶靶射中唐琳的箭啊!”狩围场爆出巨大的惊呼声,看台都有些抖动了。
众人激奋的情绪正在沸腾,沈清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着缰绳,将马转了个方向,往右侧场边奔去,守在右侧的民众突见有马疾驰而来,吓得纷纷走避,台上的陆长兴也为此坐直身躯,想看清楚沈清在搞什么把戏。
就见她忽然急弯,身子往地面贴近,宛如鸿鹄展翅一般,从场边搁放的箭筒当中抽出一支箭矢,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搭弓放箭,射穿了陆长兴开场的那支箭矢。
“太惊人了!”狩围场的掌声与惊呼声如春雷,震起一林飞鸟。
沈清缓缓垂下举弓的手,气息轻喘,一滴香汗沿鼻而下,有些后悔此番行径。方才射箭的感觉太过美好,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家,竟然一度忘形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挑战他的权威与颜面。
做都做了……她硬着头皮望向看台,与陆长兴热切的目光对上,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像被什么难缠的东西盯上似的,这一瞬间居然动不了。
陆长兴坐在台上,紧握把手,他掌心出了汗,有些痒,恨不得在她的肌肤上磨蹭,把这磨人的感觉消除掉。没想到沈阁老一介儒生,居然能教出这么厉害又耀眼的姑娘。
在她策马的当下,马蹄也像踏在他的心上,利落的身手像满天飞樱般绚丽,在他眼里划出一道旖旎,直到她射穿了他的箭,他体内被撑到极致的情感瞬间爆发,恨不得再要她百次、千次,证明如此亮眼的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陆长兴忍受不住内心万蚁攀爬蚀咬,步下了看台。他要近距离地看看沈清,他要抱抱她,离那么远,她跑了怎么办?得防,得锁!
唐琳见沈清一次又一次射穿她的箭,让她面上无光已经十分恼怒,又看陆长兴激赏的眼神始终胶着在那女人身上,甚至为了她走下看台,嫉妒烧毁了她仅存不多的理智,她也驾马沿着场边奔驰,抽出放在一旁的箭矢,搭弓射向沈清。
她不过是名欢场女子,凭什么跟她争!
沈清虽然注意着陆长兴的一举一动,也没有忽略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她侧身躲避,原本瞄准她眉心的利箭划过她的云鬓,射下她覆面的纱巾,正当她想策马回避时,唐琳射出了另一支箭,目标是她胯下的棕马。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见就要连人带马翻摔过去,此时棕马突然失控,满场狂奔,唐琳射出来的那箭不仅落了空,削了面子,最后还被卷进披风当中。
而以披风卸劲、不让利箭伤人的,就是步下看台而来的陆长兴。
“输不起便罢,居然还动手伤人?”陆长兴高举披风,冷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唐琳。
“天子脚下,蓄意伤人,现在人赃倶获,恳请世子还给陆某一个公道。”
方才冷箭射向沈清时,他生平头一回感受到失去的恐惧,害怕沈清像陨星一样,光芒划过天际,就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两年前,他找不到沈清的尸身,还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死,倘若今天她在他面前中箭落马,伤在眉心,一箭一命,他该如何说服自己她还会再回来!
“必不辜负陆大人所托。”秦王世子在朝中是有领职的,正好负责京防这块,看到唐琳朝芙榘举弓,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来人,拿下唐九小姐。”
“不——”唐琳奋力挣扎着,发束都凌乱了,最终还是被掖下马,双手反剪带了下去,等候审判。
沈清大难不死,安抚好受惊的棕马后,主动回到陆长兴身边。虽然陆长兴给她的感觉太过虚幻难测,终归还是在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
她翻身下马。“谢——”
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完,人就被陆长兴按入怀中,埋首在她脖间猛然吸气,两人之间密不可分,随着他呼息而胀大的胸膛压得她有点疼。
“你没事……快点告诉我你没事……”陆长兴抚着她的发,唇瓣贴着她险些受创的眉心与额鬓,不住地细语着。
“我没事。”沈清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火,更让她模不透的是他的恐惧与担忧不像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怕。
“爷,松手吧,周遭太多人了。”
“也是,待我回去好好看看你。”他的人怎么能让旁人欺侮去,回去检查仔细后,他还得跟唐顺理一理帐。
陆长兴轻捏了沈清脸颊一下,再把她抱到马上,跟着跨坐上去,将她护在怀中,望向台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世子们,拱手道:“内人受了点伤,怕延误救治时机,陆某欲先离去,还请各位世子多加包涵。”
这话一出,不晓得吓坏了多少人,居然称姨娘为内人,陆长兴对她究竟喜爱到什么程度?
“……”沈清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了,她少了面纱,马背上又没什么可遮掩的,除了低头,还能做什么?
这下陆长兴疼宠她不再是传言了。
“应该的,别耽误——呃……你尽管放心回去,这里我来处理就行了。”秦王世子不知道该如何称谓沈清才好,把身分说低了,怕陆长兴不高兴;摆正了,又怕坏了陆长兴的姻缘,谁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就低姨娘一头?连世子都替姨娘说话呢。
“多谢世子。”陆长兴一拉缰绳,调转方向,奔出狩围场。
这下京师又有新话题了。
骑射比试差点比出人命,连圣上都惊动了,先是薄惩了宠幸妾室的陆长兴,要他在家反省十日,再召回教女不严的唐顺,要来办唐琳的案子。
陆长兴无法出府,不代表旁人不能上门探消息,可惜陆长兴这几天足不出户就算了,还谢绝访客,奴仆们都像被下了封口令,连小翠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孙嬷嬷来到书房外。“奴婢有事禀报。”
“说。”陆长兴翻着路冰、路雨送上来的消息,今年雨水增多,不少地方都要防洪、排洪,人手跟资金都是要预先考虑起来的事情。
孙嬷嬷垂首回道:“集玉阁的阁主求见芙姨娘。”
有人来找姨娘,通常都是回了主母,陆府没有主母,只能来回陆长兴。
“动作挺快的。允了。”陆长兴合上案卷,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累。
“要门房注意,以后有人来找芙姨娘,切记不可刁难,若我在府,记得报过我再放人入内,若我不在,就把人打发了,也别让芙姨娘知道。”
“是。奴婢知道,先退下了。”孙嬷嬷退走两步,却发现陆长兴站了起来,伸了下腰,意思是要跟她一块儿离去。
“大人是?”
“办公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劳逸结合,成果才会丰硕。陆长兴笑了笑。“我也去见见阁主,总不好客人上门了,我还在书房装聋作哑吧?”
“以大人的身分,确实可以。”孙嬷嬷不免说了句,毕竟集玉阁阁主还不够格由他亲自接待。
陆长兴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