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公子别失望,会后有兴趣,留下来深论便是。今儿个我还安排了其他节目,一并为陆大人接风洗尘,大伙儿不要客气。”秦王世子侧过身对陆长兴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多此一举,不过集玉阁的老板向我推荐时,我确实第一个想到你。你也别想太多,真看上了,尽管带走,算我的;没看上眼,就当雨落屋檐,咚的一声就没了。”
“喔?”陆长兴挑眉,不是很感兴趣,集玉阁什么底他还不清楚?他送给户部员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阁教出来的小倌,当然这是台面下的生意。
“集玉阁的嬷嬷们养了批瘦马,个个身形曼妙、色艺双绝,我让阁主挑了几个顶尖的,献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两下手,撤宴上茶,同时厢房内用来罩住露台的布幕唰地被人从中拉开,才知道布幕后面的露台早已向外扩建成戏座,栏杆搭得跟鸟笼似的,护得住台上戏子,却挡不住由外灌进来的凉风,这里有七层楼高,风势更强。
要在这等风势下献舞,一个失误就是献丑了。
陆长兴长指轻叩着小厮端上来的盖杯茶,不像众人那般期待瘦马的成色,易地而处,十次聚会有十次主人家都会安排姑娘们在他面前晃过来晃过去的,明示暗示任他处置,嚼蜡都比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个跟看一百个都一样,模样或许不同,可性子都一般无趣得紧,他真的提不起兴致。
丝竹乐声响起,戏台上方一名妙龄女子垂着丝绸缓缓降了下来,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风势,还真有股仙衣飘飘之美,脚步轻盈,点地如点水,如仙之感赢得不少掌声。
“好!太好了!有赏!”秦王世子招来小厮,在他手上放了对金锞子,藉机看了陆长兴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愿阁主安排的瘦马一个比一个厉害,让陆长兴动个眉毛或手指什么的都好。
他摆手。“下一个。”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个上台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个太过相近,同样嬷嬷教导出来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气度外,路数不会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陆长兴的神色也知道他脸上端着什么表情。
陆长兴真觉无聊,又不好意思驳了秦王世子的好意,关系难攀易散,他可不想自个儿拆自个儿的台,只好一手扣着杯盖,在瓷杯上画圈,一手支着下颚,木然地看着戏台上一点劲道都没有的节目。
到第四人上场,陆长兴的眼睛都快闭上了。这名瘦马不像前面那几个,吊丝绸从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让一群舞姬簇拥进来衬托绝色长相,她就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戏台中间,身着墨色圆领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飞裙,丝巾覆面,束以高髻,发中无任何饰品,裙面在夜风翻飞下,可见长裤束踝,赤足系铃,铃声清澈。
她扮相无奇、出场低调,正当众人交头接耳评论她的不足时,陆长兴却双眼一亮,坐直身躯,望着台上几乎就要乘风而去的纤弱身影。
她方才扫视台下的眼神像极了他深藏在记忆里的一幕,坚忍、刚毅,又带着些许挑衅,然后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陆长兴的情绪开始不由自主地沸腾,她像极了沈清,这两年来,他还没有见过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坚毅,即便情势居于下风,都没有服软的意思,依旧镇定冷静,仔细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确实带给他不小的震撼,本来没有过分在意,以为很快就消退了,岂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长这么大,他盯上的人还没有一个逃出他的掌心,唯独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尸骨,他命镇江分舵打捞三天,进港的船只船身底部都要检查,却一无所获,没有尸体、没有残肢,连碎衣破布都捞不到。彼时他就在想她有没有可能活下来,如果她没死,会去哪儿?
他怀着期望把范围扩大,派人留意沈家动向,找人混入曹府,却没人看见颈间有疤的年轻人,倘若不是这两年来,沈家长子从未放弃找寻胞妹,送回来的沈家众人画像又与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为当初猜错方向了。
而骆冰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间并没有疤痕。
他亲手确认过,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为了女扮男装混入漕帮,企圚掩饰喉结下的狠手;还是为了调查卖官一事,遭人威胁受了伤,他都为此深深震慑着。
喉间是多么危险又明显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会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过来了。
然而陆长兴现在体内正酝酿着一股怒气,当初在追捕她的时候,不是宁死不屈吗?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应该知道成为瘦马名伶之流的姑娘们下场会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来换取线索,她的傲气呢?倔强呢?他还白白惦念了她两年。
他单手扣杯而起,缓缓地饮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准备走上这条路,给了他大大的惊喜,那他是否也该给个回礼,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见见这个人。”陆长兴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说道,其间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余视线都胶着在台间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见有戏,不管表演到哪个程度,先喊停再说,接着吩咐身后小厮,神情着急得很。“赶紧把人带过来给陆大人瞧瞧,叫下一个补上,去。”
台上女子蒙了张纱巾,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是他没看出来,而让陆长兴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从她表演的战舞八卦干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简单扮相中,推论陆长兴偏好有个性的女子。
可是这么说也矛盾,铁骑将军唐顺的小女儿不好针线爱弓箭,是个挺有个性的姑娘,长相不俗,娇艳大方,随父回京邂逅陆长兴后,就说什么边关十万军,没有男儿似长兴,要嫁当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没脸,还是为爱女上门探口风,陆长兴一点余地都不给就直言不可能。
难道是唐九姑娘太有个性了超出陆长兴的底线?秦王世子开始在这点上面纠结。
“多谢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转,陆长兴知道,但没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着道谢。
他能说因为沈清胆大心细、临危不乱,命都悬在刀口上了,还敢跟他周旋迂回,宁可拚死一搏,也不愿落到他手上,最终让他看走眼而回味了两年?
之前沈清出师未捷,栽在他手里一次,这次卷土重来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见到他的神情会是什么样子?
台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陆长兴敛下双目,那就算她运气好。
打从知道陆长兴的另一层身分,沈清就不意外会在集玉阁里遇见他,岂料竟来得如此快,头一回上台就遇上这克星。
她藏着、躲着,小心翼翼地避着,忍痛放弃能在宗室勋贵面前露脸的机会,临时修改主题,从九天羽衣曲改为干坤战舞,换掉一身华丽的舞衣,再以纱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压到最低,眼看就要顺利下台了,陆长兴居然在此时说要见她。
究竟是认出她来了,还是他天生疑心重,见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确认,先发制人?
她拢了拢颊面上的纱巾,内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着头,恭敬地跟着小厮来到厢房内。台上还有演出,她却明显地感受到在踏进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头皮发麻。
“世子,人带到。”小厮将她领到陆长兴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后。
“芙渠见过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厢房里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体就多僵直一分,陆长兴给人的压迫根本无法忽视。
“芙渠?”陆长兴笑着重复她在集玉阁里的花名,单手轻叩着小厮才刚端上来不久的盖杯茶,语气慵懒地道:“抬起头来。”
沈清身躯微微一颤,听话地挺起上身,眼神却仍是朝下,不敢与他直视,心里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陆长兴下一句话就是要她解开面纱。
到时她该怎么办?
“覆面就算了,还戴颈饰,你是狗吗?”陆长兴执起盖杯,滑了两下盖子,看到颈饰,还有这双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几乎可以笃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过来的这段时间,他怒气稍稍平缓,见到她眼神不变,知道她骨子里还住着那名倔强的姑娘,心里才好过一些。没想到被她成为瘦马一事刺激得险些掉了理智,忘了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着呢。
“芙渠非狗,但贱命与之无异。”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内心极不情愿将自己压得这么低,但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来也得忍。
愤怒与恐惧交织,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还要假装不受影响,光是面对陆长兴这个人就已经快要用尽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月兑身的事?
陆长兴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说自己是个命贱的,我看你倒是个不服输的,不然怎么会选跳战舞呢?”
“芙渠身子不够柔软,战舞反而适合。”她浅声答道,内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战舞是为了让陆长兴别注意到她,因为她的力道发挥不出战舞强韧的美感,没想到最终还是失算了。
“我要见你,就表示我对你有兴趣。”陆长兴搁下盖杯,看着她柔顺的模样,不晓得心里正在转着什么月兑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阁主捧上台面的瘦马,应该知道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将你赎出集玉阁,许你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你进来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难得是个懂规矩的,我这人不喜欢别人朝秦暮楚,你算过我第一眼了。”
台上歌舞依旧流畅地进行着,可惜席间没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上头,全拉长耳朵关注陆长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着头的沈清自然也是大为吃惊,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陆长兴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来想顺势抬举一下集玉阁里的伶人每个都是懂规矩的,好显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陆长兴就着她说的话下套,最后把她捆死,已经上过当的她,根本不敢赌,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很好,没让你开口就不说话,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脸,我马上赶你出去。”陆长兴眯起眼,像对她极为满意似的,嘴角缓缓上扬。
他这么说,沈清更不敢在这时候开口了。她不敢去猜陆长兴的意思,不管猜对猜错,她都讨不了好处,好像落入网中、被人拖上岸的鱼,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死路一条。
“世子,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吧?”陆长兴转头对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悦开怀,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清说:“我要她。”
连续两回从他手里逃月兑,这一次,她别想再走,用任何办法,都不行。
这一次,他要在她飞翔之前,把她的双翅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