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为了那名唤谈初音的女娃儿,仲孙焚雁就真的没再想要逃跑;因为从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之后,他的心就紧紧系在她身上,任身边出现再多新奇事物,或待在雷鸣寺里的日子有多无趣,都不足以动摇他的想法。
年幼时的他还以为那种感觉宛如小儿吃到了甜甜的糖果,只是一时间难以忘怀;但随着时日过去,他已了解并非如此。
她就像及时雨般,浇淋着他如野火般蠢动的躁狂,就算只是听着她那柔细的嗓音,都足以让他的心瞬时感到平静。
而他那与日俱增的耐性,连他那偶尔上山来探望他的爹娘都感到意外,还以为他那天生的暴戾是因为天天听经而被感化了。
殊不知,那全都是因为她;就只是因为她,谈初音。
如果可以时时刻刻与她亲近,那该有多好?
可就因为众人所说的,她那与众不同的舍利托生身分,让她身边时时刻刻围绕着僧侣沙弥,甚至是香客。
那看似层层的保护,却让明明与她近在咫尺的他全然无法靠近,更遑论和她说上一些话。
如果可以,他还真想一刀砍死那些像飞来飞去的蚊蝇般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人是存了心的不想让他靠近她,因为他们怕两人太接近,他可能会伤害她。
于是大部分的日子里,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而后,看着她从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童,渐渐长成了七八岁、能跑能跳的模样。
“初音姐姐,快走了,师父要说经了。”
“你们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跟上。”
日上三竿,已用完早膳的初音和几名小沙弥在庭园里整理花草,聆进远处传来早课的钟声,所有的人撢撢衣裳,均往僧人说经的佛堂而去,但初音却因为前一刻一旁树丛里的小骚动而迟滞了脚步。
待所有人均离去后,她便转身朝那树丛走去,缓缓拨开浓密的枝叶,瞧见了一只毛色斑驳的野兔。
野兔瞧见她,非但没受到惊吓,反倒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甚至缩起前脚站立,似是在说话般,动了动嘴鼻,而后才跳了开去。
见野兔跳开,初音立即穿过树丛跟了上去。
就这么随着野兔的脚步,她出了雷鸣寺范围的树林,进入一条小径,而后过了座石桥,最后进入一处落叶堆积的密林之中。
那林子里悄无人烟,风吹来有点寒,不熟悉的人进了那林子怕还会心生畏惧,但年幼的她却一点都不怕。
野兔看似不停地往前奔跑,但细看牠偶尔的停顿,却像是在等待初音跟上。
最后,初音跟着牠到了一处遍地长满女敕草的洼地,她这才看到另一只正被猎人陷阱给困住的雪白野兔。
初音不假思索地便走向前,但就在她只离白兔几步处的位置,却被突来的一道人影扑倒在地。
那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仲孙焚雁,见她即将踏上另一只陷阱,便立即将她扑了开去。
初音惊喊一声,尚未回魂,就听到那人暴怒地低吼了起来:“不长眼睛吗?!差点妳的腿也给夹了!”
定睛一看,初音瞧见那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发髻散乱,年约十二三的他,穿着寺里武僧的衣服,衣襟不仅不羁地敞开着,身上还散出汗味。
初音略过那年轻男性的气息,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浓重的戾气,这才认出来者是谁。
是他。是她自小就识得的仲孙焚雁。虽然他常常站得远远的,但她却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
而且他肯定不晓得,当他在观察凝视着她时,她同样也在注意着他。
因为和其他人比起来,气质特殊的他就像是夜里会发亮的明珠,越往暗处站,便越吸引她的注意。
“有没有受伤?”皱起两道浓眉,焚雁翻过身坐至一旁。
“你可以帮我放开那白兔吗?”初音没有回复仲孙焚雁的问题,反倒先央求他救那白兔。幸好有他,否则她肯定无法扳动那陷阱。
这时站起身来查看周遭是否仍有其它陷阱的仲孙焚雁听她这么要求,不由得转过身怒问:“我问妳有没有受伤,妳不答,那我就自己检查了!”他靠向她。
“没有。”轻答一句,初音站了起来,岂料这一站才发现自己的腿因为刚刚被扑倒似受了伤。
“还说没事!”他想搀她。
“无碍。”她却掠过他,蹲地想帮白兔解危。
小小动作便看得出这小女孩虽然年纪尚幼,个性却很执拗;焚雁只好不耐地说:“我来,妳站到一旁行了!”
他找来一根木棍,使劲撬开那紧紧夹住白兔后腿的陷阱,白兔一月兑困,便和等在一边的斑纹野兔一起跳离林子。
看着两只兔子离去,初音总算宽了心,她朝仲孙焚雁绽出一笑。“谢谢。”
一张白皙的鹅蛋小脸,虽然五官不顶出彩,但那温暖的笑靥却直比春光照人,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焚雁看住她的笑颜,怔了良久,而后才又板起脸。“以后不准再乱跑,万一被狼啃了,谁救?”
“但牠们需要协助。”她说。
虽然他用言语威胁她,但初音懂得他是出于担心。
这人看起来颇坏,但心肠并非不好;而且她对他压根没有丁点的生疏感,像是熟识了好久一般。
“妳说那两只兔崽子需要协助?不就是牲畜,犯不着为了牠们弄伤自己。”
“万物皆有灵,只要会呼吸,就不分你我。”
“跟秃驴一起久了,连讲话都变得像秃驴了。走吧,这林子野东西多,待不得。前不久还有樵夫让大虫给生吞活吃了。”他吓着她,但她一脸平静自若,令他感到有些无趣,虽早已知悉她的气韵超乎同龄孩童。
“动物们伤害人是为了果月复,但有时候人也会伤害人,那远比为了填饱肚子还要令人伤心。”彷佛身体里住了个老灵魂,稚龄初音句句说得令焚雁瞠目。
说话的同时,初音张望着四下,最后选定了个方向便跨出步伐,仲孙焚雁立即跟上。
耳畔传来细微的流水声,只要继续朝小溪方向走,就应该可以找到刚刚经过的小桥,而后再循着原路回去。
初音的聪颖,不言而明。
过了一会儿,果真到了溪边;但溪畔多树阻路,不得已,两人只好转了个方向,最后却没有寻到先前的小桥,反倒走上了一条宽敞山路。
那是到雷鸣寺必经之路。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初音跨出步伐,才想走上那较为平坦的泥路面,此时不远的转弯处却突地奔出几匹快马,若非后头的焚雁再度拉住她,此刻她恐怕已成蹄下冤魂了。
来人有四个,最前头的一名白衣少年及时勒住了马,马儿受惊在原地人立而起并打了转。
“风儿,怎么回事?”年纪较长的男子问那白衣少年。
“路上有人。”拉紧马绳,安抚着马儿静下,年纪与焚雁相仿的皇甫东风回道。他低眸看住那差点被马撞及的女童,问道:“小泵娘,妳没事吧?”
“我没事。”没受伤,却受到了惊吓,初音脸色惨白。
闻言,皇甫老爷接着说:“人没事就好,得赶快走了。太晚回去,就怕你等在客栈里的娘会耐不住性子,咱们今天还得起程回汴梁去。”
“好。”重新抓紧马绳,皇甫东风才要走,就听到女童出声唤他--
“等等,公子您的剑掉了。”初音低身,拾起方才少年勒马时不小心从马身上落下的一把剑。
因为剑有点沉,所以她是双手捧上,并踮了脚尖才将剑递回到皇甫东风手上。
只是,这一递一收,两人的手同时握住那把剑的一瞬间,皇甫东风竟感一阵昏眩袭来;也那一剎那间,眼前看着明明应该只七八岁的女童竟幻化成另一名妙龄女子。
那女子的模样虽不清晰真切,但那一对再熟悉不过的眸子,却像一道强大的外力狠狠撞进他的心扉,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待他眨了下眼皮,试图再看清楚些的同时,前一刻出现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眼前又换回那幼小的女童。
拿过剑,他将之放进马月复边的剑袋,而因父亲再度催促,皇甫东风纵使有满月复疑问,仍是掉转了马头。
“小泵娘,妳叫甚么名字?”离去前,皇甫东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女童。
“我叫谈初音。”
“谈初音……”覆诵了一遍,将她的名字仔细收进脑里,皇甫东风这才离去。
看着人马扬长而去,原静站一旁的仲孙焚雁不禁上前抓住初音。“不认识的人,跟人家报什么名字!走了,回寺里去!”他的口气有些凶,明显充满醋意。
“他们没有恶意,是好人。”她缩回被他紧紧扣住的手。
“好人?妳眼里还有坏人吗?”
“你……唉。”明白焚雁的性子,所以她不去记挂,反倒是刚刚她将剑递回给马背上的白衣少年时,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影像是什么?
那眨眼间,她瞧见了一道与那少年重迭着的陌生男子身影。那是谁?而那男子浓浓的悲伤又是所为何来?
回头往人马消失的山路尽头望,年幼的她也不禁被感染上一丝怆然。
注意到初音为着一名陌生少年而悄变了脸色,焚雁更不是滋味,他捏紧拳头,一股打心底升起的燥怒眼看着又要爆发。
“走了,我们回寺里,一会儿我跟师父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诵经,好不?”还好初音早一步感受到他的情绪,并示好地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腕,焚雁心中那股气才被压了下来。
诵经?虽然那是穷极无趣的事,但只要可以多些机会与她靠近,那么他会忍耐。
一个反握,焚雁牵住了初音的手,一同往雷鸣寺方向走去。
另一头,当皇甫东风与父亲及名唤鬼卿与武卿的随从策马回到山下客栈时,已近正午。
因是日就得起程回汴梁,故此在众人各自回房后,皇甫东风便开始收拾细软。忙和一阵,待空闲下来,他瞥见那搁在桌上的剑--神荼;此剑是皇甫家传家宝古剑。
自他从爹手中接过这把剑也不过数月,在上雷鸣山探访十方老和尚之前,他对于这剑的了解也仅止于此剑有符封印,不得擅自拔剑;更在见了十方之后,才知道除了这剑,另外还有一把被供于寺内的郁垒刀。那刀与神荼据说都有着杀妖的能力,不过原由已不可考。
能杀妖,却以血符封印;既是一把不能出鞘的剑,那么与寻常的木棍又有何差别?
持剑并端详着,他心里正犯嘀咕,这时却见那剑上原本完整的血符竟撕裂了一处。
是稍早前剑落摔裂的?睇住那裂缝,他不由得忆起那名唤初音的女娃儿,及两人同时持剑时所见到的景象。
那与女娃儿重迭的女子影像究竟是谁?
想着想着,他原只是把玩着剑的手竟顺势一抽,跟着那剑上的血符竟就整个撕裂了开来,剑身也出了鞘。
见状,他在心里喊了声糟,并立即将剑入鞘。就在他紧张着血符的撕裂是否会有任何影响的同时,门外来了人,是皇甫老爷。
“风儿,你娘的老毛病又犯了,怕是这趟南下累的,不给老师傅看她不舒坦,所以你收好了就快点过来,得起程了。”
“喔……好。”
应了声,皇甫东风急忙用条布巾裹住神荼,再拎起细软,心慌地出了厢房,因而忽略了身后那在血符撕裂同时出现的一阵阴风;那阵阴风里充斥着腥膻异界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