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赞叹完了之后,花春心终于回归正途,低头撕开老姜用油皮纸包得密密的物事,看见里头躺着一只封面上写得大大的三个字“催稿信”时,不禁嘴角抽了下。
“真是……让我躲懒个几日是会死会死吗?”
虽然可以想见风声都放出去了,新作“卧虎床龙野鸳鸯”不日将隆重上市,这些天来好书肆肯定连门槛都要给踏扁了,可是人生在世,饱暖,嗯,思婬欲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她多经几次实战也能为日后的卷……咳,那个添些新奇鲜活招式不是?
她嘴里咕哝着,拆开了那封催稿信,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过,这才笑了起来。
幸好前头只有两行是哭哭啼啼求完稿求安慰的,后头八行都是交代她不在家的这些天,好书肆凭着签书会先是赚了个白银滚滚来,再因番外篇乘胜追撃炒卖得红翻天,现在已经加印到第七刷了……她完全可以想见老姜搂着堆小山高的银子,笑得老脸全开花的模样。
好像……往后数十年都这么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嘴角的笑容忽然有一丝怔忡,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信纸的边缘,一忽儿便弄得皲巴巴了。
就这样趁势把过去全给封了、忘了,往后只管吃饱穿暖,安分到老,乖乖做花春心,这未尝不是当年大乱之下,流亡逃窜躲藏中的她,最后唯一剩下的小小心愿?
然后,就当真不再以“赵小花”的身分与他相认了?
舍弃过去的身分,忘了自己是谁,成为人们口中那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将来九泉之下,也是孤魂野鬼……
一想起这个,她心下登时一阵密密剌刺的疼,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
可若要相认,再掀起的狂风巨浪已不是她所能抵挡,甚至是掌握得住的了,她能够将他和自己、老姜、整个关国公府,以及少数还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人,置于可能必死之局吗?
“唉。”她苦涩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捂着突突剧痛的额头,只觉自己像是被牢牢缠着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一不小心脚下坠落的便是万丈深渊关小一,我究竟该如何选择?
只是十日之后,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队抵达南地,便彻底结束了花春心清明理智与血性情感间的矛盾与挣扎。
命运,已为她做了最后的选择。
原是五日前已住满一个月期限的薛宝环被送回京城,可是此次竟跟着京城而来的这列马车队又回到了安南大将军府。
关阳神色清冷严肃地伫立在石狮镇守的大门前,身后是关家军的十数位副将和祁总管,为的是迎接关国公府老夫人的到来。
他眸光深沉,心头有些滋味难辨。
母子相见自是欣悦,只是这份惊喜里不免搀杂了其他复杂的成分。他没想到,母亲居然会任性至斯,为了一个区区的娘家表外甥女,便不惜舟车劳顿赶至南地。因此,关阳不得不再多添三分的防备。
他面色越发凝重,见到母亲的锦绸华盖马车停下后,终究还是跨出了步子,上前亲自迎下。
“母亲。”他扶着一华衣美妇下了车,对美妇风韵尚存的脸上那抹既是欢喜又是微恼的颜色,视若无睹。
华衣美妇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见过夫人。”副将们和祁总管恭恭敬敬地行礼。
“都是一家人,全起来吧。”关国公夫人笑吟吟地道,“南地军务繁重,各位当以公事为先,等会儿便都先回岗位吧。就是千万别忘了晚上务必来大将军府喝上一杯洗尘酒,我可还带了国公爷要给诸位的礼呢!”
“谢国公爷,谢夫人。”副将们个个五大三粗的,闻言笑声如雷,可全乐坏了。
“今晚咱们可得好好替夫人接风!”
“上回夫人不是说咱南地的桃儿酒好喝吗?属下那儿还有好大一地窖呢,保管夫人喝个饱!”
“就是不知哪回国公爷也能同来,属下好些年都未能见着国公爷的英姿罗,唉,想当年国公爷带着我们去打虎猎狼,想起来还跟昨日一样……”
关国公夫人眉眼明亮,笑意满满。
“他呀,同诸位一样都不见老,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晨起练上一个半时辰的武,三天两头不入山打几头老虎豹子回来硝皮子给我当毯褥就觉闲得慌。这不,这回给诸位的礼里头,有不少就是用那些皮子做的护腕护甲,人人都有。”
“劳国公爷惦着咱们,咱们就是死也值了,呜呜呜……”有个大老粗就当场飙泪了。
关阳始终稳稳地扶着母亲,直待这好一番闹闹哄哄的相见欢过后,才不动声色地开口。
“母亲一路风尘仆仆,星夜奔驰,想必是累坏了。”他浓眉微挑,不知怎的教关国公夫人心一个惊跳,笑容也变得有一些尴尬不自在。
“嗯咳,还好还好。”她心虚地躲开了儿子灼然的盯视,忙朝后方另一辆马车前端庄站立的薛宝环招招手,疼爱地笑道:“好环儿还呆站在那儿发什么愣呢?才几日不见,难不成忘了你表哥了?!”
关阳面色一沉。
薛宝环一阵心惊胆战,终还是勉强收束心神款款而来,努力挺直了腰背,七分温婉三分幽怜地轻唤一声,“表哥。”
他没有回答,没有应声,甚至连看都懒待看她一眼。
薛宝环小脸霎时灰败了一片。
关国公夫人看在眼里不由气窒,又是怒其不争又是懊恼自家儿子不给自己母族小辈面子,这不是生生打她的脸吗?
“阳儿——”
“什么话先回府再说。”他平静地道。
关国公夫人一时语塞,思及儿子会变本加厉的源头,应是这几日在马车上宝环半是哽咽半是怅然指出的那个“狐媚子”作祟的,登时胸口窜升起的那把心火就烧得更旺了。
“好,回府里再说。”她重重哼了一声。
薛宝环袅袅婷婷地跟在后头,悄悄打量着前方高大伟岸的男子,心神一黯,随即又高高昂起了小脸。
自然他尽可以去宠爱他喜欢的女人,可宠的当是妾,敬的当是妻……安南大将军夫人和关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头衔,她薛宝环是要定了!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是用上所有的助力去争取自己应有的位置,也自问问心无愧。
自在半途中和表姨母的车队会合后,她先是红着眼眶上前请罪,而后在表姨母关心的追问中,吞吞吐吐说了个半实半虚,不忍心提的是表哥的无情,只将一切归咎于自己比不上那位花姑娘的知情识趣小意和软。
表姨母越听脸色越难看,虽没有立即给出了什么承诺和回应,只是握着她的手,面色慈蔼地同她说起了京城的大情小事。
但薛宝环知道自己这状是告成了!
尤其刚刚一掀开车帘子,看见来迎接表姨母的人群中没有花春心的身影……
薛宝环低着头,愉悦得意的笑意在嘴边荡漾开来。
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
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机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
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
——关汉卿《感天动地窦蛾冤、斗虾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