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唇枪舌剑间,欧阳臻静静伫立。
略高于一楼地面的阶梯,让他将每个人的神情姿态收于眼底,黄澄灯光将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男女投影在墙上,依稀间,拉出了宛如各种猛禽凶兽的影子。
那些神情,多得是算计,多得是不怀好意,多得是各有心思。出口恶言的,固然强势,一语不发的,也不见得温和。他是欧阳家的人,习惯了针锋相对,在敌意环境中生存是他的强项。
“不要以为你稳当接班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欧阳超踅过来说。
他没被吓着,反而微微一笑。
老爷子接着下楼,“都回来啦?”犀利的眼神扫过满屋子孙,几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家伙不安的扭动着。“正好,我要宣布两件事。”
“爷爷,您说!您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
“是啊,外公。”外孙们也回来待命。
“第一,今天在礼堂里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老爷子的眼神绕过一干子孙,特意朝几个爱在背后放话的家伙多看几眼。
然而,他的眼神在掠过欧阳臻时,连停都没停。他知道这个孙子太懂分寸,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不会说。所有孙子中,他最放心他。
“让我听到闲言闲语,我一定追究是谁。只要敢说一个字,就不要想接班,直接从族谱除名!”欧阳老爷子令重如山。
“爷爷,哪有永远的秘密?要是……”底下有人反嘴。
“没有要是,没有万一!我不会让律被外人说闲话!”
“爷爷对大哥特别偏心!”孙辈女孩欧阳芹扁了扁嘴。
“我就是偏心,有意见吗?有的话,现在就走出去,我不在乎!”
老爷子强力护盘的决心,令所有人噤声。
“爷爷,”欧阳芸清了清喉咙,“你要交代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刚刚我把阿臻叫进去的事,不准往外说,尤其不准猜臆接班人的事。”
“爷爷决定把位置给他了吗?是不是太草率了?”欧阳群大为不满。
“他暂代律的职位,可以跟我议事,但我还是管事的人,所以只要有业务往来,你们都必须配合。”见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老爷子顿了一下,“以后谁能接班,等我考虑过后再说。”
“每个人都有机会吗?”刚自学校毕业的欧阳琛急急的问,“包括我吗?”
“对,包括你,即使是你。”见所有人逐渐变得安分,老爷子往楼上走去,“很好,都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
听到这番话,针对欧阳臻的敌意终于弱了些。
欧阳臻继续往外走,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讯息匣里躺着一个让他有点意外的讯息。
某人想见他——说起来,是此时立场非常尴尬的那个女人,沈双如。
爷爷交代的话犹在耳边,他不该去。理智与负责任的个性也告诉他,别去。以他不沾不带的性格,以往遇到这种请托,从来不曾赴会,连考虑都不必。
但是,她很特别,是他悄悄相了两年的女人。
正因为提出要求的人是她,所以,他犹豫了。
去,还是不去?见,还是不见?
便在此时,管家追出来,“臻少爷,老爷子说,让你上去陪他吃点消夜。”
他未加思索,哪怕一秒,“跟他说,有事明天进办公室再谈吧。”
悄然无声。
他扬起头,看着没料到会领到拒绝的管家,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啊,看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欧阳臻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机,“我还有事要处理。”
向青雄瞪着眼前不请自来又坐立难安的女人。
“你给我坐下,不要再转来转去,我弄晚餐给你吃。”
“我吃不下。”
“饿肚子解决不了事情。”
“我知道,但我真的吃不下。”
“不吃我做的菜,就不能给我意见,既然如此,你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向青雄指着门口,冷冷的说,“出去,慢走,不送。”
沈双如瞪着眼前那魁梧的掌杓男,“有人这样讲话的吗?”
“有。”他盘起双臂,黝黑凶恶的模样像极了黑社会老大,“就是我!”
唉,只能服从了。
沈双如颓然坐在餐台前,向青雄将一大杓热滚滚的红酒烩牛肉扣在盘子上,递到她面前,食物的香气让她的鼻头不禁耸动起来。
虽然他态度不佳,但想到他是为了她好,她也只能默默开动。
几个小时前,离开巩家时,她在车上拨的电话,就是打给面前这个男人,向青雄。
她此时所在的地方,过去两年,每个月的第三个礼拜四,她都会造访。
这是一栋五层楼公寓,坐落在都市巷弄间,由于建筑物已经老旧,除了向青雄外,没有其他住户。他独据三至五楼,三楼起居用,四楼当仓库,五楼则是工作室——或者,他自己比较喜欢称其为料理圣堂。
向青雄一边观察她对食物的反应,一边在餐台内侧的厨房区熬高汤。
两人的交情非常偶然。多年前,他学厨艺时,曾跟师傅去办外烩,在某场餐会上,沈双如私下到厨房,告知有道料理味道不对。
主厨当场反驳了她的说法,私底下,却要他立刻把那道菜撤下。菜送回厨房后,他偷尝了几口——没错,有一味料微馊,但只是微微的。
因为这个缘故,他发现她有非常灵敏的嗅觉与味觉。后来他出师,因缘际会又遇到她,一时发了奇想,邀她到工作室试菜给意见。
从此,他们变成朋友,话不多,不深交,纯粹论吃谈喝。每个月的第三个礼拜四,是他端出新研发的菜色,请她品评的时候。
两年前,他邀了朋友兼童年友伴欧阳臻来过一趟。见到她之后,欧阳臻默默的加入这个阵容,一次也没缺席过,端的是什么心思……他低哼一声,不予置评。
手机叮咚两声,他抓起来看。
“是他吗?他回讯了吗?”沈双如迫不及待的问。
他边按删除键边说,“是广告讯息。”
沈双如一脸失落的放下餐具,“他都没回讯息吗?”
向青雄摇了摇头。唉,自己为什么会落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今天不是例行聚餐的日子,他本来没预期有访客,却突然接到沈双如的电话,说有关于沈碧漪的事要问问欧阳臻,看他能不能帮忙。
不用问,他也知道,欧阳臻不会透露什么。可是,他拗不过沈双如,只能帮她发讯息问了。
结果可好,那家伙果然如他所料,没消没息。
“我认识欧阳臻很多年了,他做事有自己的逻辑,任何人很难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见沈双如那么担心,刚刚他又追加一则讯息,请欧阳臻若有时间,过来见她一面,但——“就算他来了,也可能什么都不说。”他有点打预防针的意思,“你不要期望太大。”
“我知道。”她没把握的说,“仔细想想,问他实在不靠谱,你觉得我还可以怎么做?”
“找口风比较紧的私家侦探打听消息?”他不确定的提议。
“这我也想过,但我现有的资源都跟巩家有关。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他们听到任何消息。”外公今天的反应吓到了她,她可不希望自己探听出来的讯息,先被呈到他手上。
向青雄看了看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明天一早还要去市场补货。”
“对不起,耽误到你的时间。”她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还是不死心呀。可恶,她想知道姊姊到底怎么了!
“没事。”向青雄想了想,“欧阳家大概也是一团乱,欧阳臻可能一时抽不开身,我明天再帮你问问他。”
她有些沮丧,“如果他愿意说,早就有消息了,回个讯息不用多久的时间吧。”此时她才想到,几个小时前,自己怎么会那么天真,以为可以顺利的找到他打探消息?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欧阳臻是谁?欧阳家的二少爷!喜事不成的欧阳家现在当然乱纷纷,他怎么可能走得开?再说……她自觉有些卑鄙的想,一向锋头最健的欧阳律落马了,欧阳臻身为欧阳家的一分子,哪能不趁现在赶紧卡位?
而她是谁?沈双如,一个很简单的小女人。把她能给出的谢意与欧阳家的权位放在天秤两端,只怕欧阳家那侧太沉,重重下压之际,会把她这颗小砝码迅速的弹飞出去。比起接班人的地位,她无足轻重到无须花时间去可怜的地步。
况且,这时最不该打照面的,就是姓沈跟姓欧阳的人了。
所以,欧阳臻当然不会来!她之前在想什么?他又不是头脑坏了,怎么会来见她,告诉她姊姊的情况?论轻重,她是他最不该打交道的人!
“对不起,在你这里赖这么久。”她可怜兮兮的收拾随身物品。
就在这时,公寓外,传来车门被甩上的扣响,接着,是楼下大门被拉开的咿呀声。
“嘘。”向青雄眉头微微一皱,“你听到了吗?好像有人来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她也侧耳。好像有喔!“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这栋公寓的三至五楼,都是你包下来的?”
向青雄点点头,“没别的住户了。”
“你还约了别人吗?”她一时脑筋没转过来。
向青雄抱着双臂摇头,意有所指的看着她。
难道会是……她双眼大睁,聆听那脚步声。
稳重且笃定,落足音不沉滞,笃笃笃笃,明快利落。
这串脚步声,过去两年她听过多次,已然认得,那是、那是……
脚步声在五楼楼梯口顿住,随即是鞋底在擦脚垫上左右各刷两下的声音。
她双眼发亮的看过去,门在她的期待之下被推开,而欧阳臻就站在门外。
他来了,他竟然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