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狼(上) 第十七章 作者 : 黑洁明

夜很黑,风雪时大时小。

他策马不停,在雪夜中骑了一整夜。

然后又一天,跟着又一夜,然后再一天,跟着再一夜。

除了必要的时候,像是需要解决生理需要之外,他几乎不太停下来。

他吃在马上吃,睡在马上睡。

就算偶尔下马,他也不生火,除非必要,他也不和她说话。

繍夜没有抗议,因为她曾经远远看见两队来追杀的骑兵,但都被他巧妙的利用起伏的地形和风雪躲过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雪停了,她看见了地平线的那一头,出现了山。

山一开始看起来不怎么高,甚至有些低矮,但随着他策马迂回向前,慢慢变大,占据了大半的视野。

又是夜,又飘起了雪。

她不知道他如何能看清起伏的地形,这里已经不再是完全平坦的草原,那么黑的夜,加上漫天的飞雪,她什么也看不见,就算她抬头,也看不见他的脸。

若非他依然紧拥着她,若不是她能清楚感觉到他散发出的体温与热气,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厚衣传来,她会以为自己仍被困在那厚重的毡毯中,被紧紧束缚着,随时就要窒息。

她很累,又冷又疲倦,可她不是一个人。

这一点,莫名的安了她的心。

虽然不想承认,可就连他身上讨厌的汗臭味,都让人安心。

黑马快速的奔驰着,像是要跑到世界的尽头,不知何时她竟也习惯了马儿奔跑造成的颠簸与震动。

她一定是睡着了一会儿,当她回神,是因为黑马停了下来。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天际泛起微微的白。

雪又停了,不知停了多久。

他仰望着东方那灰厚的云层,看着那天地交接泛着微光之处,然后把缰绳塞到她手里,翻身下了马。

她吓了一跳,握紧了缰绳和胯下的马鞍,紧张的瞪着他。

“怎么了?”

“我受够你这麻烦了。”

这一句,如此突然,让她错愕的瞪着他,却见那男人摘下了原本背在背上的长柄大刀,霍地狠狠以刀背拍了马一下。

“给我滚!”

黑马吃痛,立即四蹄齐扬,往前飞奔。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她惊慌的抓紧了缰绳,夹紧了双腿,防止自己掉下去。

天杀的王八蛋!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她愤怒的在心中痛骂那家伙,一边慌张的试着想控制胯下的大马,或者该说试图让自己待在马上。

老天,她甚至不太清楚该如何让这匹马停下来

黑马带着她快速远去。

他知道自己不该放她一个人,但那匹马已经到了极限,而追踪而来的骑兵队已经就在身后,他用尽了方法,仍然甩不掉他们。时下时停的风雪,只让骑兵队总能及时找到他俩。

那些蒙古人的骑术和追踪术该死的好。

打从第一夜起,他就不敢多做歇息,他清楚那第一波骑兵只是暂时撤退,等拉苏一醒过来,就会派人追杀他。

拉苏不会允许他们因为大雪放弃。

被他挟持,是种耻辱,更何况他还挖掉了他一只眼,拉苏一定会想要宰了他,洗刷耻辱。

说到底,他应该要在有机会时,宰了那个家伙,但当时拉苏是个必须保留的通行证,他得活着才有价值,他只能庆幸当时没有地位更高的将领在场,才让他有了机会利用那家伙逃亡。

他不敢让马停下来,他必须带她远离那座大营,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他需要争取时间和距离,如果可以月兑离草原地带,进入北方的山林,就有摆月兑他们的可能,所以他在马上吃睡,几乎不停下来。

他原本还怀抱一点点希望,但他太重了,那匹马的体力已经不行,他知道今天他和她就会被追上。

对拉苏来说,她不重要,但他是。

拉苏要的是他,想抓的是他,想宰的是他。

他才是目标,她不是,继续和他在一起,只会让她死于非命。

黑马无法载着他与她摆月兑那些骑兵,但若只有她,它的速度会快上许多,她就有可能摆月兑追踪的骑兵。大雪会为她遮掩行迹,只剩她一个人,马鞍袋里的干粮和马女乃酒也能让她撑上十天半个月。

她很聪明,很有耐力,她射箭的准头吓人的好,她会活下去的,他知道。起风了,灰厚的云层又飘下雪来。

看着那一人一马快速朝北方山林那儿远去的身影,他手持那长柄大刀,转过身,在风雪中孤身面对那逐渐靠近的骑兵队。

他握紧手中长柄,深深的吐息。

他并不想死,他也不想束手就擒,如果他们以为他会丝毫不做反抗,那就大错特错了。

也许是因为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他们没有一个试图拉弓射箭,他猜拉苏要他们活捉他。

当第一骑策马来到身前,正欲开口对他说话,他突然从全然的静止不动,转而冲杀上前,伸手将那在马上的家伙硬生生扯拽了下来。

白雪砰然四溅,和天上降下的飞雪混在一起。

视线变得更加不清,他没有趁机翻身上马,反以长柄大刀将另一名骑兵戳刺下马。上了马,只会让他变成显著的目标,在雪地里,身边有马有人,他就有了遮挡。

箭矢射在马身上,人身上,有些也射中了他,但都只是擦伤,会伤及重要部位的都被他挡下。

他让他们以为可以制服他,引诱他们不得不过来,不得不靠近。

可那些骑兵也不是好与,拉苏知道他身手有多好,派来的都是好手。

他没有数他宰杀了几个人,没有算他把刀划过多少人的喉咙、戳刺进多少人的身体,更没去算他身上到底中了多少箭、被砍了多少刀。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和他们回去,他知道拉苏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得见天日,而他确实清楚,那家伙有太多方式能让他生不如死。

鲜血四溅,染红了纯白的雪,血花溅红了雪花,又落回他身上。

长柄大刀不知何时早断了,他夺了一人的刀继续作战,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倒下来,直到他也不支跪倒在地。

鼻血从他鼻孔里滴落,染红了雪地,然后又被白雪淹没。

唯一还在呼吸的就是他,他试图要站起来,用力的结果只让大腿上的刀伤喷涌出更多鲜血,让他失去平衡的倒在雪地里。

他应该要起来止血,但他没再试图爬起,只是翻了个身,仰躺着。

算了。

他没力气了。

反正就算他站起来,也只是浪费力气,他的肋骨断了,腈部上还插着一把刀,身上也有七八处刀伤、箭伤,每一处伤口都在流血,他不可能拖着这烂身体,逃离下一波来追杀他的骑兵,更不可能光靠这只伤脚,走出这雪地。

冰冷的雪花不停从灰蒙蒙的天上坠落。

他看着那片片飞舞的雪花,自嘲的笑了起来。

真蠢。

他的行为蠢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憎恨他的女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果然是他的死神,他小小的死神。

但是,他并不后悔。

因为一时的冲动救她很蠢,真的很蠢。

可这是对的,正确的事。虽然很蠢,但很对。虽然会赔上他的命,但很正确。救她,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爽快,多年不曾有过的爽快!

这辈子,他就只为生存而活,可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觉得开心,日子只是持续不断的杀戮,得不到什么。

可这些天,她依赖他、信任他,甚至伸出双手拥抱他,虽然她是被迫的,是因为骑兵队追杀着他们,但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如今,他总算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肮脏,没那么像头嗜血的怪物。

雪好白,如此纯洁、美丽。

雪花轻飘飘的落下,一片又一片,轻轻的将他掩埋,汲取着他的体温。

好冷……

他思绪模糊的想着,只觉身上每一处伤口引起的疼痛渐渐被那冰冷带走,黑暗缓缓笼罩,替代了纷飞的白雪,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像是将就这样一路沉进深黑无底的阴间去。

死了也好也好

反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竒怪的是,在这将死的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别的,却是她在黑夜里,在炉火微光下,背对着他小心擦澡的模样。

那副光景,有种安静的祥和,让他感觉平静。

或许下辈子吧,如果他还能有下辈子的话……

绣夜花了好一些功夫,才终于让那匹黑马停了下来。

她的骑术不好,但这四天同他一起吃睡都在马上,她多少也学会了一些骑马的要诀。

当她试了几次,而那匹马终于如她所愿的停下来时,她松了口气。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从远处传来的可怕咆哮和杀喊声,以及金铁交鸣的声音,那声音让黑马的耳朵向后转,浑身紧绷了起来。

她学他轻轻拍抚马脖子,回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雪仍在下,但那不是她看不见的原因,一座小小起伏的丘陵挡住了视线,但大风带来刀剑交击、马匹嘶鸣的声音。

骑兵队——

不,不对。

是他让他们找到了他。

当她盯着那略微高起的地形,慢了半拍,才醒牾过来。

那个男人说的话都是反话,他不信任别人,也不让人信任他,因为相信别人,只会害死自己。

他下马赶她走,是因为他们追来了,那些人的速度比较快,他和她一起在马上,跑不过他们的。

那男人是特别挑了那处地方,因为只要过了那地势高起的丘陵,他们就看不见她,她就能来得及跑进前方那片山林里。

可如此一来,他就会无所遮挡,他们一眼就能看见他。

所以他赶她走,赶了,她就不会回来,不会因为听见杀伐声就回头找他。该死!

没多想,她轻扯缰绳,掉转马头就往回跑。

但黑马已经跑开了一段距离,看似很近的草原,骑来像是有千里这么远。

她尽快赶了回去,甚至将背上的大弓摘了下来,弯弓搭箭,但当她能看见他时,那里只剩下最后三人,他砍杀第一人时,第二个人同时从旁将大刀戳进他的腰脗里,他回身反手杀了那家伙,然后低头看着那把刀,跪倒在地。

她继续策马往前,看见他站了起来,又倒下,然后再也没有爬起。

从她看见他倒下,到她在他身边下马,这之间,他动也没动一下。

那男人几乎快被雪淹没,腰应上还插着那把刀。

她匆匆跪到他身边,拨开他脸上颈上的雪,査看他的呼吸心跳。

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是白的,但他还活着,只是活不久了,这男人的脉搏微弱,虽然还在呼吸,可只要继续失血,继续躺在雪地里,他很快就会死去。她可以让他去死,只要她站起来走开,不管他,他就会死去。

她应该让他去死。

跪坐在他身边,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瞪着那心跳与呼吸都逐渐变弱的男人。

长久以来,两人的立场第一次颠倒过来。

他的命掌握在她手中,她应该让他死,他杀了娘,杀了很多人,他身上背负的人命,成千上万。

他死不足惜。

左绣夜,快点起来,走开!

只要站起来走开,她就能报仇了,甚至不用弄脏自己的手。

这不是她杀的,不用她动手,他就已经要死了。

为了她。

为了要救她。

可恶!他虽然杀了娘,但他也救了她,无数次!

而即便他明知她痛很他,这家伙依然帮了她,救了她,甚至赶她走。

她痛恨这个男人,更痛恨他让她看见自己有多么卑鄙,他应该才是那个卑鄙的人,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一这天杀的、该死的、可恶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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