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坐在殿上的野风扬起手,对那些精神委靡,甚至看上去苍老许多的祭司招呼。
“都坐下。”
众祭司张着一双双恨目,在牢房中被饿得没什么体力的他们,眼下只想去东宫找司徒霜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根本就无心听她这个罪魁祸首说些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问:“要我亲自请吗?”
不待他们开口,叶慈所释放出的威压已将他们都压跪至地,逼迫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今日我把话搁在这儿。”野风两眼一一扫过这些不安分的赦人,“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则不可做。有些心思可起,有些心思则是打一开始就得捻熄在骨子里。”
“就凭你这来历不明的野路子?”蹲坐在人群中的大祭司嗤声笑道,哪怕已被关了数日,他照样像一株傲霜的孤梅,压根就没打算对她低头。
“忠诚这二字,有那么难懂吗?”野风取来座旁一株绿意益然的岁兰,指尖在叶面上滑呀滑的。
大祭司梗着脖子,“老夫不知阁下这是何意?”下一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盆原本鲜活翠绿的岁兰,在她手中迅速走过四季泛黄枯萎,最后化为一一缕时光余烬的烟灰。
野风轻拈着手中的灰渣,“在我拥有了药神的神力后,你还认为司徒霜有胜算?天真虽是好事,但阁下也得瞧瞧您的年纪。”大祭司面色如土,音调颤颤地,“属、属下不敢……”
“我还真不在乎你敢与不敢。”她将手递予叶慈,由他拿着丝帕拭净,“再说,无论是你还是他们的保证,我一个字都不打算去信。”
“宫主?”既然她不打算信他们,又没说要杀了他们,那……她这是招不招降?
叶慈自怀中取出一只玉制的方盒,打开后交给她,她低首朝盒内轻轻一吹,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清风便朝他们吹去,在那个片刻,他们于恍恍惚惚中,仿佛真看见了迎风舒展着花瓣的桃花。
“这是?”大祭司模了模头顶,发现似沾上了什么粉末。
“蚀心咒。”野风大大方方的向他们警告,“每月十五记得找本宫主吃解药,不然死了就只能算你们倒霉。”
“你……”她交握着十指,眼底的寒意看得他们打心底发凉。
“我不怕你们不忠不诚,更不怕你们诈降后再反水,反正咱神宫不缺人,想死尽管试。另外,我虽不知司徒霜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可以让你们一心一意为他且不畏生死,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绝对能让你们生不如死。”黄殿祭司听了再也忍不住,气吼吼地跳了出来。
“我们也不过是听从少宫主之命办事而已,且少宫主好歹也是前宫主之子,你为何要这般针对他?”
“谁让他杀了我的闺女们呢。”闺女?众人面面相觑。
野风记恨地眯细了眼,“他要不做绝,我又怎会成为刀俎?”十三年前的魂祸,或许已经离得他们很遥远了,而由司徒霜一手造成的血腊印子,也或许正日渐在岁月中变淡,被世人遗忘,但她却从无一日忘记。她更记得的是,那一日在山林里,雪地上那迤逦蜿蜓了一路的血迹,那时她身后所背着的,是忠心护卫她而死的神捕,他们年轻的脸庞、僵硬的身躯,在风雪中无言地对她诉说着,她除了得对神宫负责外,在她的身后,还有着一心为主的神捕们。
他们或许很单纯,为了她什么都肯做,可在这些之外,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司徒霜的野心和,凭什么要由他们来买单?他们不是蝼蚁,亦非草木,他们是曾睡在她家梁上对她招过手,或是完全不禁她逗,一说笑话就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是在矿坑中红着眼晴,不知所措的年轻神捕,他们的人生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野风再不掩饰眼底的积恨,“谁砍我一刀,我必回他千刀万剐,司徒霜伤我一人,我要他拿所有手下来陪葬,他让我日子过得不顺心,我便要他此生永不安宁!”由她口中所说出的话语,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化为一股类似武者的威压,当下如同千重山峰般的重力,从天而降,狠狠将他们给压趴在地面上不得动弹,某些上了年纪的祭司,甚至还吐了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她看也不看他们的惨状,衣袖一翻扬长而去。
冬日里的山林静寂无声,因雪深山冷,不仅不见人烟,连动物亦难见,偶尔除了叶梢上的积雪堆积过盛,落下的雪块带来些声响外,这片属于云取宫月复地的山头,一直以来就像一潭独自美丽,却不生半点涟漪的湖水。
直至前几日为止。
素来安分窝在宫里读书制药的神宫上下众人等,打从前阵子起便大兴土木,以往神宫正堂前一大片由数百年前名家所设计,美不胜收的庭园造景,如今已被铲为一片平地,清早便可见年纪尚幼的男女小神捕们,顶着寒风正在那儿精神抖擞地打着拳。
宫中收藏众多金银珠宝的天元楼,如今已被改建为读书楼,每日在天黑点灯前,皆可见神捕们穿梭在楼中,学习由新任宫主所带来的世俗知识。而就在天元楼相隔不远处的阅珠阁,也已被新宫主改为账房,进出其中的神捕们,每个人莫不皱着眉头,手拎着一只令他们又爱又恨的算盘。
日日高站在东宫楼阁顶上,冷眼看着底下的改变,司徒霜直在心底将野风给杀了千百回。
草下覆在面上的帕巾,司徒霜的两眉就又再次皱成一线,打从前几天起,西宫的那个朔方就命人在东宫外头燃烧柴禾,并在其中添了许多不知名的东西,阵阵浓烟顺着风势一路飘进宫中,带来各式令人作呕的气味,还甜苦辣咸五味皆俱,摆明就算是将他们困在东宫中,也不让他们好过。
他传动身下所坐的轮椅,转身不满地质问随身伺候的魂役。
“还是无法破阵?”都已经被困有半个月之久了,难道他们就连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吗?
身着一袭黑衣,总像一抹影子跟在他身后的倚谰上前回禀。
“回少主,此乃神阵,当今世上,非药神转世者无法解阵。”
“废物!”司徒霜想也不想地一巴掌就往他的脸上招呼。
倚谰将身子稍稍往后一闪,及时避过了他的掌心,当下即招来他更激烈的反应。
“我牺牲自身将你们许出来,你们就是这般回报我的?”他赤红着眼,长期遭到关押的感觉,逐渐累积成为一种难耐的暴躁,偏又化不去解不开,于是他也只能把怒气发泄在他们的身上。
倚谰低垂着头,“属下不敢。”
“还不快再去试试如何解阵!”
“是。”
司徒霜气急败坏地咬着唇,一想到原本唾手可及的宫主之位,就在叶慈出宫找到转世宫主之后便宣告破灭,他就深恨自个儿当年为何不多许出几名魂役,好在叶慈有机会成长之前就命人砍死他,而教他更憎恨的是,那个总是在暗地里坏他好事的清罡真人。
想当年他只是一介平凡的神宫少主,天生病弱,又身无特长,虽上头有个身为宫主的亲父对他宠爱非常,但他也知道,在神宫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一旦失去了父亲的羽翼,与这身分所带来的地位,他与宫外的那些普通凡人并无异处。
非是他不愿甘于平凡,而是每个人在骨子里,本来就是种名唤为贪婪的野兽,为了保住他所拥有的,也渴望着那些他一辈子所不能企及的,他选择了铤而走险。
为得阅魂录,他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父司徒勤,甚至为获得实力强横的魂役,他再进一步牺牲了双腿作为代价,许出了在魔界呼风唤雨的魇魔流士,尔后又在倚谰的帮助下,派人捉来清罡真人的爱徒,取出壬牛的枏骨化为水,让他获得了能以水镜占卜的力量,甚至进一步逼死了前任神官叶润。
他做了那么多,就是为想得到这座由药神一手打造,在他眼中如珠如宝的云取宫,为了能坐在西宫那个唯有神宫宫主才能坐上的药神之位,让他能够永恒地站在云端之上俯看世间,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可清罡真人却破坏了这一切。
每每他想透过水镜占卜传世宫主的下落,好让流士他们先叶慈一步去找到新宫主,远在云取宫外的清罡真人,就是有法子透过道法察觉他的小动作。只要他一开始占卜,清罡真人便会冲破距离的围蓠,那只不留情的大掌随即自水镜中而出,硬生生抓住他的颈项。
他算一回,清罡真人就掐他一次……这些年下来,他的占卜之能变得毫无用武之力,也白白错失了找到转世宫主的机会。
偏偏掌握着西宫的叶慈也硬气,这些年下来拼着性命不要,和那些神捕又有着药神的护佑,魂役们纵使武力或法力再高强,亦不能与他们身上的神恩叫板……都因他们,那个同粗鄙村妇没两样的女人,竟就这么进宫了,哪怕他派出再多人手,她就是命大的没死在路上,反而还回到宫中打算抢走他的一切。
这教他怎么甘心?又如何能够放弃?明明神宫中所有的一切本就该是他的,她一个也不知哪来的野种,又怎能与血统高贵的他相较?
她凭什么就能理所当然的得到叶慈的承认?而药神又为什么要将无上的法力赐予她?她不过只是个来自世俗间,还位在社会阶层最底下最不堪入目的蝼蚁而已,她付出过什么?她似他一样给过巨大的代价吗?她怎能什么都没有做,就平白获得了他作梦都想要的一切?
明明神宫就是他的,他才是神宫最好的主人,这教他要如何压下胸口的这股不平?
将身子半倚在阁门外的倚谰,收回观察司徒霜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枚毫毛大小的冰针,扬指朝司徒霜一弹,确认冰针已自司徒霜的颈后刺入后,他的目光淡淡划过站在楼梯转角的流士,与他四目交接。
司徒霜想方设法,急于离开神阵所造成的囹围之时,位于西宫的野风已将手边的琐事处理得差不多,率着宫内泰半的神捕浩浩荡荡地前来,准备找司徒霜一清旧账。
野风扬起左手,飞快地掐了个手诀之后,困住司徒霜的神阵阵围,在早晨的日光下看来,就像一颗巨大的彩色泡泡,正静静包围着东宫。随着她的手诀改变,泡泡的范围便渐渐开始缩小,将司徒霜与他的魂役们驱赶至东宫开元殿的正中心处后,这才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