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衣不解带照料着叶慈的野风,她的手就没从他的腕间离开过,直到他的脉象已渐趋缓,且隐隐已有了一来的迹象时,她这才总算搁下了悬在她心头上的那颗大石。
叶慈刚醒来,就张着犹迷茫的双眼四下找人,直至野风的面庞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安心地松口气,气若澥丝地问。
“你没事吧……”
听到他醒来不是先探问自身性命安危,所担心的却是她,这让野风心中不禁一动。
她恨恨地瞠着这个做事不经考虑的神官,气他的独断独行,更恼他的所作所为,偏偏他的出发点全都是为了她。
“为什么?”明知他唯一的答案会是什么,野风就是想亲耳听他说出口,因若不这样的话,她不肯相信这人能够傻到什么程度。
叶慈扯着嘴角,“为了宫主……”
别这样,别这样对她……
她受不起的,真的。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他人的血肉牺牲,倾力相护,都不在她人生的安排上,可他们却将这些沉重的伽锁置在她的身上,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全心全意的相信着她,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她,让她陷入一片由忠心与恩惠所造的泥淖中,甘心的闭上眼为他们沉陷下去。
她心痛得几乎无法把话问出口,“值得吗?”
“值得……为宫主,死都可以……”他虚弱地一笑,没过多久,就又两眼一合,再次陷入了昏睡。
叶慈没能看到的珠泪,下一个瞬间滚落野风的面颊,她俯身紧紧抱住她的傻神官,不让呜咽的泣音逃离他的胸口。
当另一条坑道中的神捕们,大都已恢复了元气,伤况也都好多了时,一觉睡得很沉的叶慈这才幽幽转醒,野风再三确认他已无事,并在惊涛骇浪中度过了生死关,奇清性地达到了相级高阶后,忍耐许久的她,终于等到了与他算账的机会。
“我欣赏你的忠义,也敬佩你的置死生于度外,但我看不上你的单纯。再说得直白点,为了什么人而去死这种事,再蠢不过了!你的脑袋究竟是被车辗过还是被猪踩过或是遭马踢过?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我们,你就把你的一条小命给葬送在坑底了?”生平头一回遭人劈头盖脸的骂,叶慈里着被子坐在干草堆上,两手捧着药碗乖乖喝着调理伤势的汤药,以往他面上总是冷清难以接触的神色,已适时调整成再安分不过的模样。
“我没想要死……”他微弱的反驳声都埋在药碗里。
耳尖的她听得柳眉倒竖,“没想死你还给我搞自尽?”
“那不是自尽……”其实有个词汇叫孤注一挪。
野风气得想把他拖去外头狂扁一顿,“时候未到且实力不足就去闯生死关,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当你天赋异禀?你当你祖宗烧过几箩筐的高香,所以你定会走八辈子的大运?闭生死关的武者多了去了,还死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先烈,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安然无恙的晋阶成功?居然把性命当成了用来豪赌的筹码,连来路不明的药也敢乱吞,你当我是死的啊?以为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宫主是天生没脾气的不成?”他低声喃喃,“不,你的脾气大得很。”
“不许顶嘴!”
“是。”一蓬怒火连烧了一整个早上都还烧之不尽,看样子她的确是气得狠了,因此他还是认分点都顺着她为上。
“别以为装闷葫芦就能打发我了,给我一个认错的正确态度!”野风才没想轻易放过这个搞得大家都鸡飞狗跳的元凶。
喝了一肚子的苦药,眼下叶慈的月复中暖融融的,而她又气又怒的种种举动,则是在她毫无所觉中,将她的面颊染上了一片嫣红,不知怎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这让他的心情很好。
他望着她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庞,真心地道。
“我是你的神官,这一生,只忠于你一人,只愿与你生死相依。你若有恙,我绝不独活。”她一点都不觉得这话听了有感到什么安慰。
“你除了保镖和管家外还兼了跟屁虫一职?居然要我一辈子都甩不开你,百年后还得双双携手上黄泉?”什么绝不独活?敢情他是要把愚忠进行到底就是了?他执迷不悟地颔首:“嗯。”野风错愣着眼,只觉像是一棍子打在棉花里,几日下来积蓄已久的怒火,登时在他这句柔软又理所当然的“嗯”中,宣告败北溃散。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痛骂这傻子一顿,可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性子就是固执如牛,说不改就是不会改,任他人说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谁又能想到,似他这般俊朗伟岸的男子,为了她,竟是连尊严与性命都不要了?
她泄气地倚着坑壁滑坐在干草堆上,仍有些不甘心地跟他絮絮叨叨。
“往后你要敢冒冒然又跑去晋阶,或是跟人打打杀杀掉了根头发,又或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伤,看我不等着收拾你。”
“嗯。”叶慈一副乖觉样,眼神纯良得一如初生的小鹿。
“听好了,你的宫主不许你死,也不许你随意糟蹋自己,这点给我牢牢记在心底知道不?”
“是。”他必恭必敬绝对听话,就像个被无良的后娘欺凌,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无辜。
野风瞠着他的可怜样,愈念愈苍白无力,“再敢玩一次先斩后奏……”
“绝对不敢。”他一口气应完,眼巴巴地瞅着她,“我累了,想躺一会儿,你也过来一块儿歇歇吧?”结果那日下午,野风也搞不清究竟是她把他给念睡了,还是她被他给哄睡了,总之好长一阵子都忙得团团乱转,一直找不到时间安歇的她,就窝在叶慈的身畔睡了个难得的好觉。待到北风咆哮奔过山顶,夜色早被埋藏在帘似的雪势中,大半夜的,野风找来了朔方与松岗,并交给他们各一纸单子,要他们尽快去镇上把上头写的东西弄来。
“宫主,这是?”松岗纳闷地看着单子,不懂那些用来制毒的各式材料她要来做什么。
她阴恻恻地笑着,“既然司徒霜跟我来阴的,我也没必要坚持某些无谓的正大光明是不?”倘若不是司徒霜不肯给她一条活路的话,叶慈怎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不得不去晋高阶生死关?若不是司徒霜千方百计不让她回云取宫,那些由她亲手所葬的年轻神捕,此刻又怎会躺在那冰冷的雪地里?
她从来都不曾是个好人。
而这一点,她相信,司徒霜会在日后好好的明白。
鬼鬼祟祟下了山的两人,花了些功夫才找来她所要的东西,野风留下对调配药剂颇有天分的松岗,由他陪着一块儿连夜制药,而朔方则带着一大票人散布在矿山的四处,依她的命令在合适的定点埋藏大量火药。
在他们忙着的时候,叶慈也没闲着,他在坑道内打坐消化与适应着体内突生的庞大内力,以期能够早日将内力化为己有。
赶制了一大批毒药的野风回来时,叶慈已睁开了双眼,她掀开他的衣裳检视他月复上的伤口并替他换过药,而后她便再提不起半分气力,就这么懒洋洋地将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大有就如此枕着他睡之势。
叶慈将身上御寒被子分给她大半,动作无比轻柔的指尖,时不时地抚过她的头顶,或是伸至她的下颔处挠挠她,就见满身疲惫的她,果然没过一会儿就睡得很熟了。
看她就连睡着时,唇边都扬着满足的微笑,叶慈的心,都因此而快化成一摊水。
以往他一直都不能明白,魂役为何会那般为魂主卖命,哪怕是穷其所有,甚至出卖了灵魂也都愿意。
但现下他懂了。
小心放下盘坐的长腿将它们换了个姿势,叶慈俯身将睡熟的野风按进了怀中,再用被子密密地将她盖妥,只留下这张令他百看也不厌的睡颜。
眼下的情景,对他来说就像是个梦。
当年在师父死前,他发誓定要找到她,经过多少年来的苦苦等待,他多么期望能将她护在手心中、并保她一世安然康泰,如今她人就在他的怀中。日日看着她的笑脸、她生气的模样、听她颇粗鲁的吼声、受她精心的医治……他多么想对上天说,他什么都不求了。
熟睡的人儿在他的怀中动了动,他垂下头,将面颊贴在她的额上,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这份得来不易,哪管明日天明时雪势会不会停了,又或者那些搜寻着他们的魂役可能即将找到他们。
次日雪霁天晴,缠绵不舍分离的风和雪,终不得不翩然而退。
晌午一过,埋伏在矿山外的神捕们,在察觉了魂役们的行踪后,于午后点燃了暗藏的火药。
森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巨大的山壁与不计其数的碎石,纠缠着大量积雪从天而降,回荡在山坳里不绝于耳,黄白硝烟直冲天际,火药刺鼻的味道拌在冰冷的风中四处飘散。
“宫主。”负责指挥众神捕的朔方,在火药全数用尽后来到坑道口向她禀报。她扬目远眺整座山谷,“战绩?”
“炸毁废弃的矿山四座,埋了两个魂役,沿路上还毒翻了两个。”不知何时起,长相看似老实的朔方,眉眼间也沾染上了些许阴狠的痕迹。
得了他的话,野风举步走至叶慈养伤的那条坑道,期待地看着盘腿运气的叶慈。朔方与松岗所能做的,大抵也只能是那样了,真要出手对付那个听说名叫车迟的相级高阶,只怕还是得由叶慈亲自出许久,在一片静谧中,叶慈缓慢地睁张开双眼。
“你觉得如何?”野风小心地打量着伤势看似已经恢复近八成的他。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气定神闲地一笑。
“可以一战。”
车迟没想过自个儿会死。
至少,他以为在魂主寿元燃尽之前,他曾逝去过的人生,能在这世间再重新好好来过一回,而不是短暂地重活了十来年后,就又再次化为灰烬。
那夜在雪崩后,车迟率着一众魂役,终于自雪崩处破雪而出,顶着漫天的大雪,在一座座山头中四处捜人,连搜了十日却总是遍寻不着。
任车迟怎么想也想不通,那群神捕不是长年都被困在宫中,也没见过外头的世面吗?他们怎能对山岭地形还有天候那么熟悉,竟能在他们的追捕下不留下任何痕迹,也让他们白白在山岭间挨饿受冻了十日。
就在他们再也不想忍受户外的严寒,打算找座镇子抢间宅子好好歇上个几日时,就在这座挖矿的小镇上,他找到了神捕们曾不意留下的蛛丝马迹。
也不等休养个几日,一心急着要完成魂主所交付任务的车迟,急不可耐地率着其他魂役去了矿山。
可就在入山未久,方通过山脚下的嗌口,轰然一声晴天巨响,嗌口顶上的山体,已被炸成为数众多的大小石块,大面积地成片落下,一名走在最后头的魂役避之不及,当下就惨死在落石之中。
惊险逃过一劫的他们,都还没能喘过气来,下一波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已接连响起,抬头四望,山坳处剩下的三面山体,已在火药的威力下化为一道道夺命的连环锁,若不是生前曾为狐妖的他,有着非凡人的跳跃能力,只怕他早已像另一名魂役一般血溅四处。
他从没料到那些看似天真良善的神捕,为除掉他们这些魂役,手段竟是这般凶狠,且一招连着一招紧紧扣着,虽没能一鼓作气全数炸死他们,却让另两名双手曾接触过山壁或是石面的魂役,在转眼间毒发死于剧毒,而他,若非他生洁,只怕下一个该躺下的,很可能就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