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终于到了领月俸的时候啦!
“我的地瓜!我的粮仓!”甄娇飞身扑趴在那堆如小山高的地瓜上,几乎喜极而泣。“这不是梦,这真的不是梦啊!”
怀里揣着闪亮亮的八两银,身下拥抱着堆了大半小院的地瓜山,甄娇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她一时激动太过,完全把指挥人送来月俸和地瓜山的贾三管家忘在当场,害得那颗本就不太有力的心脏,在见到她失控疯魔了般的全无形象的举止之后,险些生生给吓停了好几拍。
等甄娇终于从恋恋不舍的地瓜泥土香中抬起头来,不禁一呆。“咦?您还在呀?”
贾三管家有苦难言,他倒是很想走人了事,可谁让主子实在太好奇甄夫子究竟要拿这地瓜山怎么办?所以人明明到邻城谈生意去了,还特意在行前交代他,一定要来观个究竟,以做事后报告。
“老夫是等在这儿帮忙的。”贾三管家暗示地提醒道。
“帮忙?帮什么忙?”她反倒一头雾水。
“难道夫子想一人处置这堆地瓜山?”贾三管家愕然。
“对喔!”她恍然大悟,一击掌,“多谢三管家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立时来去找人手。”
“夫子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老夫一声便是。”贾三管家好想叹气,敢情甄夫子压根没把他方才的话听进耳里?
“有劳三管家关心了。”她一笑,信心满满地道:“不过这倒不必,在下虽谈不上门生三千、桃李满天下,可随随便便撂个五、六十名学生前来为我这个先生服其劳,也还算是小菜一碟的。”
——这已经足以构成“以权谋私,公器私用”了是吧是吧是吧?
“咳,若依老夫之见,此事恐怕不妥。”
“在下想顺道借此机会教导学生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者不易』的道理,不知三管家以为然否?”她挑了挑横飞如猛张飞的浓眉。“嗯?”
……你赢了。
贾三管家哑口无言,半晌后嘟嘟囔囔:“老夫……明白了。”
“多谢三管家的体谅。”她笑吟吟地一拱手,长长一揖。
贾三管家咬了咬老牙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主子难得交付重要任务给他,就是要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清楚甄夫子是如何行其事的,倘若他只能在过后才向小子们偷偷打探个中详情,那岂不是欺骗主子,也显出自己办事不力吗?
“小子们来这儿帮着料理地瓜山自然是好的,可他们毕竟年轻识浅,怕帮不上夫子太多的忙,不如还是让老夫留在这儿给您打打下手,有什么需要尽管同老夫说,老夫必然拼尽全力也会达成的。”贾三管家破天荒出奇热切地自告奋勇。
甄娇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眼底的迷惑更深。
其实她也不过就是想给地瓜洗干净,或刨丝或切片,再好好在大太阳底下晒个两天,待干透了后再收綑进袋子里,能窖存着一两年当存粮。
本来就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秘密,可是被反常的贾三管家这么一弄,害她也忍不住跟着多思多想、疑神疑鬼起来。
“真的不用了。”她索性也咬紧牙关,一力推辞到底。“不过是些许小事,杀鸡焉需用牛刀,哪里能劳烦到三管家呢?”
“可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您千万不要同我客气,慢走不送,改日再来坐啊!”她不由分说地堆着夸张的笑容,硬是把贾三管家给送出了小书斋跨院门去,然后拉上了木门,顺便再重重落闩。
不行了不行了,看样子她势必不能再假手他人,让学生们来帮她处理这堆地瓜山,按贾三管家这么古古怪怪的反应,说不定在这府中是不可以晒地瓜的——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原因了——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因一时的个人坚持,害得府中鸡飞狗跳不太平呢?
凡是涉及到跟食物和温饱有关系的议题,甄娇的脑门子就会多转好几圈,也不管脉络究竟合理不合理,逻辑能通不能通。
“好吧,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深吸了一口气,小脸肃然正经,毅然挽起袖管来。“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力,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现在不过是削削地瓜、刨刨丝,甄娇,你行的!”
抱持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义无反顾心情,她转身,一步一步朝那座突然间变得异常庞大的地瓜山走去……
“甄夫子已经三天不让人送饭进去,一下学就把自己锁在小书斋里,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捣弄什么?”
一别十日,终于自邻城带着十分满意的钜额丝绸订单回来的顾无双,才坐下来啜饮了一口香沁脾胃的君山银针茶,就看到贾三管家苦着老脸在门外犹豫不决地探头探脑,唤进来一问,方知这个消息。
“三天不让人送饭,那么他吃什么?”他修眉微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依夫子他那小身板儿,能顶得住几天的饿?
“回主子的话,”贾三管家吞吞吐吐的,“老奴、老奴就是不知,所以才担心……”
“这三天他教习时的精神体气如何?”
“好似瘦了些,眼睛血丝多了些,精神倒是极好的,说起鬼怪故事来能一个接一个,可吓人了。”贾三管家回想起,不禁抖了一抖。
呜,那个“牡丹人皮灯笼”和“棺生子”恐怖极了,也不知那些小子怎么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他晚上回去可是做了大半夜的恶梦,醒来心还跳得老快呢!
“既是无事便好。”顾无双面上情绪不显,温和地道:“去吧。”
“欸?”贾三管家一愣,随即忙躬身一礼。“是、是,老奴下去了。”
顾无双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甜白瓷茶盖碗,君山银针幽远的香气彷若未闻,明明离府了十天,书案上堆了不少待批示的帐册要务,可心下就是一阵阵止不住的好奇上涌。
到底是什么事儿令得甄夫子这般神神鬼鬼、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与此同时,甄娇硬是撑着沉重的眼皮和发软的膝盖,自教习大院往回小书斋的路上。
她两只胳臂酸麻得紧,两手掌心里磨出泡,连手腕都抽筋了……唉!
“叫你贪心,当初就该要一成的地瓜就好,现下可好了吧,挖坑给自己跳,存了那么多粮也要有命吃啊!”她面白气虚唇颤,喃喃自语。
都三天了,地瓜山才只缺了一大角,再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她削完,地瓜山就要发芽长成参天巨林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小书斋,浑然不知有个修长如玉树临风的白衫身影正静静跟在自己身后。
熟练地进了小院,反手关门、落闩,然后认命地拿出搁在桶子里的钝柴刀和老刨具,走向那堆地瓜山。
这三天削下刨出的地瓜片和地瓜签,全都被她晒到后院空地去了,就等着干燥透了后用大麻袋綑起来,待下次休沐时再请府中下人帮忙运回老家。
她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无,撩起长衫下摆,卷起袖子,便坐在小矮凳上,木桶搁在两腿中间,以绝对不雅观但方便许多的姿势,开始一手抓稳刨具,一手抓颗地瓜认真地刨将起来。
呜……胳臂真的好酸啊……
“甄夫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一个清雅中透着迷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甄娇吓得手一滑,掌心便失力地划过突起的刨齿上,瞬间炸起一阵剧痛。“噢!嘶——”
“小心!”顾无双原是笑意微微的清俊脸庞霎时变了色,迅速握住她的手,心下一急。“你受伤了!快快起来,这屋里有金创药吗?在哪儿?”
甄娇痛得小脸皱成了团,可举着被削去了一大片血肉,鲜血滴滴掉落的手掌,仍然试图安抚他,“没事没事,我、我皮粗肉厚……不、不太疼的,你、你别怕……”
“你——”顾无双见她疼得脸都白了,还不断挣扎着想把受伤的手抽回去,愤然地低斥了声:“你是笨蛋吗?都伤得这么重了,还逞什么强?”
“我……”她呆了一呆,却是答非所问,掩不住满心欢喜,“你、你回来啦。”
“我要再不回来,你都能把自己熬干了!”他不由分说轻扯起她的身子,大手紧紧捏住她手腕上止血的穴道,另一手扶着她就往书斋屋内走去。“这伤不能等闲轻视,你一手精妙动人的墨宝诗画才华,绝不能就此绝了……我不准!”
他清新醇厚的男子气息牢牢地贴着她,语气里的认真和心痛全然不似在玩笑,甄娇傻傻地望着他,心头一热,不知怎的,整个人有些酥麻颤栗又晕晕然了起来。
他,好——好霸气,好爷们啊!
她迷迷糊糊间被他几近扶拥地“押”进书斋雅厅,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他伸手入袖拿出一方雪缎大帕,小心翼翼地将她受伤的手掌包紮起来,动作间有说不出的轻缓仔细,两道好看的浓眉紧紧蹙着,始终未能松弛释怀。
“你坐好,别动,我命人请扁大夫来!”他叮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