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薛青竹第一次见到帝师有琴南,却觉得眼前的人与记忆中有些不太一样了。
在她的印象中,有琴南是一个眉心总是微蹙的女子,彷佛心事沉重。可此刻,对方的眼中透着明亮的笑意,言谈间充满舒心畅意,脸庞似乎圆润了些,却比从前漂亮了许多。
“薛司祭,我请住持邀你过来,你一定非常诧异吧?”有琴南身着一袭月白衫子,用绿玉簪子松松地盘着发髻,衬着一身清灵气质,显得飘然若仙。
听说她很有学问。薛青竹自幼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一向崇拜有学问的人,何况眼前这位还是个美女姊姊。
“先前听闻居士住这无极寺的后山,青竹一直想来拜访,却又怕打扰了居士,”薛青竹笑道:“此次蒙居士亲邀,青竹求之不得呢。”
“我先前也听说京中出了个女神算,后来入宫做了司祭,深得宫中上下信赖,”有琴南也笑着与她寒暄,“却没想到,是曾同住在无极寺的薛姑娘。”
薛青竹微微心虚,毕竟她从前对这位美女姊姊撒过谎,忆及往事,难免惭愧。
“不瞒姑娘,眼下我有一桩麻烦事,希望请姑娘帮忙。”有琴南忽然道。
“居士尽管开口,小女子一定尽力。”薛青竹连忙道。
“皇上一直希望我可以回宫,可我却喜欢住这山林里,自由自在的。”有琴南笑道。
“皇上?”薛青竹一怔,大约知道她的心思,“不瞒居士,小女子入宫以后,还未曾得幸能见帝颜,恐怕这……”
“你不是早就见过他了吗?”有琴南却笑道:“还记得从前给你钱,让你来骗我的那个贵公子吗?”
“什么?!”薛青竹大惊,“那个……那位就是皇上?!”
当年她除了帮那贵公子一把,还偶然听到那贵公子与手下的对谈,说京中会有血光之变,无极寺恐怕遭殃,她当时才悄悄溜出京避祸,后来选择在外算命营生。现在看起来,她也算被皇上帮了忙。
一切就像命中注定,冥冥中有始料未及的缘分。
“皇上总是希望能哄我回宫。”有琴南无奈地莞尔,“这一次,我又在劫难逃了。”
“可是……可是……”薛青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妄自揣测。
“实不相瞒,我现下已有了身孕。”有琴南倒不避讳。
薛青竹瞪大眼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琴居士怀孕了,怀的是龙种吗?她她她……不是皇上的老师吗?听说还比皇上大几岁呢……
一时间,她实在难以消化这惊人的消息。
“很吃惊是吧?”有琴南微微笑,“若宫里知道了这事,还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皇上……是如何打算的?”薛青竹结结巴巴地问。
“他想接我回宫,为我封妃,”有琴南顿了一顿,“甚至封后。”
封后,那么当下的皇后曹丽华又该如何?
“你也知道,曹皇后娘家声势显赫,皇上能坐稳江山,也是得了曹家的大力相助。”有琴南向她解释,“我可不希望皇上因为我跟曹家闹僵。”
薛青竹有些明白了,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敬佩之意。
有琴居士一定很爱皇上吧?为了皇上的江山稳固,不惜舍去名分地位,独自隐居在此,还要独自生孩子……这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至少,她自认做不到。
“居士请尽管说吧,要臣下如何帮忙?”薛青竹当下铁了心道:“臣下一定做到!”
“我打算离京避一段时间,直到把孩子生下来。”有琴南殷殷嘱咐,“待我离京之后,请把这封书信亲手交予皇上。切记,此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否则我就走不成了。”
“可是,不得皇上召见,我岂能接近天子?”薛青竹颇苦恼。
“皇上常会到文华殿的竹林小坐,那里曾经是他读书的地方,也是我住过的地方——”有琴南提点着她,“皇上喜欢清静,那儿不会驻守太多侍卫,你留点神,应该就能见到他。”
“居士,”薛青竹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不知……不知居士为何如此信任臣下?”
按理说,她们也只有数面之缘而已,却把如此重任交付于她,实在让她有点受惊。
“无忧信任的人,我觉得我也可以信任。”有琴南笑道。
无忧,肃王?薛青竹愣住。
“那日无忧来看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有琴南幽幽说起,“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听他如此提起过一个姑娘,看来在无忧心里,薛司祭十分重要。”
“啊?”薛青竹瞠目结舌,“居士……您一定弄错了……我和王爷,我们只是……”
她跟“长乐”还能算得上是朋友,跟“肃王”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这件事情我本来可以托付给无忧,但他一定会帮着皇上把我强留下来,所以,我只得来求司祭你了。”有琴南面露苦涩。
“我我我……”薛青竹真不知该如何澄清,“居士,就算臣下不认识王爷,也会帮居士的……”
有琴南依旧抿着唇笑着,对她的解释听而不闻,算了,越是紧张申辩,倒越显得她心里有鬼了。
不过,她还真是羡慕有琴南,羡慕对方有翟无忧这样的知己,可以一边品茶,一边随意聊着最近认识的人、碰到的事……
曾经,她和“长乐”也是如此,只是,她的长乐已经消失无踪,天地间,又剩她独自孤立无援。
她忽然觉得好寂寞。
文华殿内密竹森森,这里,曾经是今日昭皇翟无忌读书的地方。
薛青竹步入宫院之内,发现四周并无守卫。听说,自从有琴南搬到无极寺后,这里就一直空着,翟无忌亦不许太多人守在这里,怕打扰了这里的清静,有时,晚膳过后,他会独自在此待上一会儿。
薛青竹曾经以为,皇上不过是想找个清静地方读书小憩,现下,她终于明白,这位孤独的君王大概是在想念那个宫外的女子吧?
不过,像今日这般,不安插一个侍卫,连她都可以偷偷进出,似乎也太过大意了,万一有刺客潜伏在此,岂不糟糕?
“你说什么,阿南失踪了?!”
才行了两步,薛青竹便听见那竹林深处,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吼声,她连忙避到树后,借着初升的月光,看到夜幕下,两个身影在对峙。
一个黄衣黄袍,正是从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贵公子……不,应该说,是当今皇上,翟无忌。
另一个,她再熟悉不过,那袭青衫长带当风,不是翟无忧又是何人?
薛青竹马上反应过来,为何此时此刻没有守护,一定是他们兄弟俩有什么要事要相商,故意屏退了侍卫。
“皇上稍安勿躁,”只听,翟无忧道:“臣弟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应该很快便有居士的消息。”
“阿南为何要离京?”翟无忌一脸不解,“上次朕去看望她时,还好端端的。”
“听伺候居士的太医说……”翟无忧停顿片刻,最终仍道:“居士她有了身孕?”
“不错,”翟无忌颔首,“朕本想隐瞒一段时日,待到胎象安稳了,再禀报太皇太后,将阿南接回宫来。”
“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居士才离京的?”翟无忧道。
“什么意思?”翟无忌凝眉,“你是说……阿南她不愿意回宫?”
“敢问皇上,若居士真的回宫,皇上将如何安排?”翟无忧一针见血地道:“封妃吗?”
“其实……朕思忖废后之事已久。”翟无忌亦坦言道。
“皇上觉得,依今日之势,可削了曹家的权位吗?”翟无忧挑明了问题。
“时机或许还不成熟,”翟无忌虽有难色,心意却已决,“但阿南既然已经有了身孕,事情迫在眉睫……”
“皇上,”翟无忧屈膝下跪,“臣弟愿助皇上一臂之力。”
“无忧,此事你不必参与其中,”翟无忌扶住他的臂膀,“说白了,即便是朕,都还不能全全掌握曹家势力,无法与曹家对抗。”
“臣弟已经决定与燕国联姻了。”翟无忧却答道。
翟无忌凝眉,“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力拒这门亲事……为了朕、为了阿南,你真愿意?”
“皇上,恕臣弟直言,曹家如今安然不生事端,皆因曹皇后在宫中地位稳固,若是废后,曹将军定不会答应,到时候说不定又会有兵变之乱,”翟无忧一条条地分析,“听闻燕皇与曹家向有来往,到时候若曹家卖国,再引外兵入相援,内忧外患,皇上怎堪重荷?”
“所以,你打算娶燕国公主,”翟无忌明了地道:“若你与燕国联姻,燕皇便不好再与我朝添乱,迫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向燕皇借兵,以除曹家。”
“确实是如此考量。这些日子臣弟已经想通了,焕月公主堪称良配,又能于我邦有利,”翟无忧颔首,“何乐而不为?”
“你到底是何时改变想法的?”翟无忌疑惑,“前些日子还为了逃婚装病,这才几天啊!”
“总之,臣弟是想通了。”翟无忧抿唇道。
“无忧——”翟无忌微微叹息,“时到今日,朕才发觉,有手足助自己一臂之力,是多么难能可贵。从前朕常常感到独力难支,可自从咱们化解了心结,常常一道商量国事,朕晚上恶梦都作得少了些。”
“臣弟也一直觉得,身为皇族之后,每日这般游手好闲终究不是办法。”翟无忧微笑,“能助皇上一臂之力,臣弟心中万分乐意。”
薛青竹默默地听着,不由得深深担忧,直觉告诉她,不久以后将会有一场始料未及的腥风血雨,卷入的人将会支离破碎。
不,她的“长乐”,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远远逃月兑,此生平平安安的,做他的逍遥王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卷入未知的深渊里,为了别人的江山、别人的皇位,倾尽自己的所有。
唰!
她正思忖着,忽然有东西从竹林顶部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是一片竹叶划过她的脸庞。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擒住了喉咙,顿时吓得全身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站满了黑衣侍卫,她被其中的首领扼住了咽喉,手脚亦在未察觉之际,缠缚如茧。
原来这里并非没有防卫,皇上不会这么大意,随侍他的皆是暗卫,他们像影子一般隐匿在树上,无声无息,静候可疑来者。
“什么事?”翟无忌转过身来,厉声问道。
“启禀皇上,这里发现了一个探子!”那侍卫道。
“把他带过来!”翟无忌答。
黑衣侍卫将她架起来,押送到翟无忌面前,轻轻一推,她整个人便跪到了地上。
“你是何人,把头抬起来!”翟无忌道,是个女人?
薛青竹刚想抬头,翟无忧却早已认出了她,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跪到她的身畔。
“皇上,”翟无忧恳求道:“这是薛司祭,臣弟忘了,是我嘱咐她在文华殿外等我。或许她等得太着急,才擅闯文华殿,请皇上恕罪!”
“哦,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司祭?”翟无忌意味深长地笑,“朕早就想召见你,今天实在是巧了。”
他微微弯了腰,借着月光往薛青竹脸上一瞧,不禁惊讶,“咦,原来是你啊!”
翟无忧亦一怔,“怎么,皇上见过薛司祭?”
“从前在无极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朕还托薛司祭帮了个大忙呢。”翟无忌对薛青竹眨了眨眼,“对不对啊,薛司祭?”
“臣下实在没想到,当日的贵公子便是皇上,”薛青竹道:“请皇上恕臣下有眼无珠。”
“原来你跟我皇弟这么熟啊,”翟无忌往翟无忧看一眼,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弟媳妇呢,从没见过无忧为哪个女人这么着急的!”
薛青竹连看都不敢看翟无忧一眼,生怕惹来尴尬,可她的双颊已然绯红了。
“王爷是出于一片好心,怕臣下被当成了刺客……”她当即辩解道:“其实,臣下此次冒然闯入文华殿,是有一封书信要转交皇上。”
“哦?”翟无忌一挑眉,“书信?”
“是有琴居士托臣下转给皇上的信……”
此言一出,不仅翟无忌,就连翟无忧也是惊讶地盯着她。
“阿南她……”翟无忌急忙道:“信在哪里,阿南她现下人又在哪里?!”
“臣下不知居士的行踪,这是她离京前交予臣下的。”薛青竹解释着,“居士还附了一句话——她说,她会照顾好自己的,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勿要挂念。”
翟无忌一阵缄默,不再多问,只将那信接过去,缓缓转过身去,徐徐读起来。方才还顽皮调笑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沉可怕。
他一定非常在乎有琴南吧,所以才会如此紧张、在乎。
薛青竹忽然有些感慨,世间像有琴南这样的女子多么幸运,能得一男子爱恋,不论他是君王还是庶民,都值得羡慕。
什么时候,她才能像有琴南一样,找到倾心于她的人?
思怔中,她发现彷佛有人在瞧着她,侧眸之际,正好看到翟无忧。
月华之下,他的脸庞洁白莹亮,透出无比温柔的神色,像是溪水流淌过光洁的鹅卵石,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