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爷!”派遣出去的宫婢忽然匆匆返回,气喘吁吁地道:“太皇太后和淑太妃正往藕花香榭来呢,您……您……”
“那我就躺躺吧。”他微微一笑,彷佛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褪了外袍,只着雪白的中衣倚在卧榻之上。
他忽然病了,皇祖母和母妃自然会着急地来探望,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不一会儿,他便看见母妃率先踏入寝殿,华贵的裙裾像一张巨大的五彩莲叶。皇祖母的银丝发髻亦高耸如云,叮叮咚咚地戴了她老人家平时嫌重的凤钗。她们如此盛装等候他,他却临阵月兑逃,能叫她们不着急吗?
“无忧,”淑太妃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榻前,“到底怎么了,头疾发作?从前没见过你有这毛病啊!”
“大概是昨夜受了风寒,现在头疼得厉害,”翟无忧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母妃别担心,叫太医来看看就好了。”
“焕月公主还在宴席上等着呢,幸好有无双陪着,”淑太妃紧皱着眉头,“你若不去,怕也瞒不住,要叫焕月公主误会你不想见她,那可如何是好?”
“是啊,无忧,”太皇太后亦连忙道:“这可关系两国邦交,你得马上好起来,再怎么样,也去见焕月公主一面啊。”
“皇祖母,这是病,哪能说好就好的?”翟无忧苦涩地笑,“就算请了太医过来,煎了药,也要忙到大半夜了。”
“怎么忽然就病了?”太皇太后满脸疑惑,“怕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这两天,御花园里风大……”
“皇祖母,哪来这么多迷信?”翟无忧说笑道:“御花园里都是花神,要撞也是撞见个大美人!”
“那可说不定,”太皇太后一脸肃然,“总得让人瞧瞧,哀家才放心。”
“对对对,快请钦天监的人来!”淑太妃难得跟太皇太后的意见一致。
“不必,”太皇太后摇摇头,“青竹那丫头随我来了,让她瞧瞧便可。”
薛青竹?!翟无忧心中一惊。
“她?”淑太妃不太放心地道:“虽说薛司祭有通灵的本领,可毕竟钦天监的经验多些……”
“这丫头比钦天监的人厉害,”太皇太后却十分坚持,“无忧,你也正好见见这位薛司祭,她小小年纪却有些本事。虽然不像法师那样驱妖降魔的,可她说的话总是八九不离十。”
呵,他这算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演这一出戏就是为了避开她,结果,却迎头撞上了……
翟无忧只觉得全身微颤,从小到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可这一瞬间,却让他连脚趾都发凉。
他自视聪明盖世,眼下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应对之策,只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像一缕月光,靠近他的榻前。
他初时垂着眉眼,不敢与她四目相对,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来头,却发现她如此平静。
呵,他果然猜得没错,她早已知道了他的身分。
他只是惋惜,没能把这个秘密守住,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长乐”了……
“臣下给肃王请安。”薛青竹施礼道。
翟无忧忽然有些心酸,她这般生疏地唤他,好像从来不曾认得他。
就像作了一场美梦,他们一直努力维系着,就怕让自己醒来,可是现在,终于还是醒了……有些事情,注定了无能为力……
“青竹,你快给无忧瞧瞧,他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这节骨眼上就病了?”太皇太后道。
薛青竹静静地看着翟无忧,目光像夜晚的山泉一样,默默流淌,冰凉触肌,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有他看不透的时候。
“太皇太后,”半晌之后,她方才开口,“恕臣下直言,王爷只是不想去赏月宴而已。”
“什么?”太皇太后一怔。
“什么?!”淑太妃亦是一惊。
“怎么……”太皇太后连忙看向翟无忧,道:“无忧,你是……不愿意见焕月公主,故意装病?”
“不,不是焕月公主,”翟无忧忽然答道:“孙儿不想见的,另有其人。”
“谁?”淑太妃诧异地追问。
“一个我见了,她就永远不再理我的人。”他意味深长地答。
所有人都是疑惑,惟有薛青竹知道这神秘的答案。
一切已经揭穿,眼前的一切坦坦荡荡了,他们俩的心也瞬间空了。
就如他们所料,“长乐”和“薛司祭”的友谊会随着真相的曝光而破灭,就像被黎明冲掉的夜色,被秋风吹散的宁夏。
记忆中那个在溪畔请他吃野山莓的姑娘不复存在,那张对他甜甜扬笑的清丽面庞,他再也看不到了……
薛青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他的身分揭穿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没想到,竟是这样。
没有什么激烈起伏的情绪,一切就这样淡淡地结束了,正如她初识他的那个下午,他在雪白的日光下走进她的摊子,普通的相遇,平凡的结束。
宫里并不大,但自那天开始,薛青竹就没有再见过翟无忧。
听说,他一直称病,后来移到了宫外休养。太皇太后与淑太妃替他隐瞒了真相,毕竟他也不肯说出他不想见的人是谁,再加上翟无双从中调和,焕月公主就算心有不甘也不好多说什么。
说来,当初不想让他戳破谎言的人是自己,现在亲自把两人逼向现实的也是自己,终究她是自私的,在太皇太后唤上她一起前去看望他的时候,她忽地想,长痛不如短痛,她不该再放更多不该有的心思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作了一个梦,梦中那个叫做长乐的男子只是虚幻而已。如今,他是肃王,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有时候,路过藕花香榭,她仍会忍不住想进去看一看。但她知道,如今那里已经不是她能踏足的地方。
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她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拿到信的时候,她本来一阵惊喜,以为是翟无忧约她一叙,谁料,却是父亲寄来的。
奇怪,父亲早就当没她这个女儿了,把她送到无极寺里从不过问,这会儿怎么会忽然派人寄信来,而且,还知道她在宫中做了司祭?
换成从前,她是绝不理会的,但眼下,她却忽然心生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决定出宫一趟,回家探个明白。
而出了宫……或许,还能遇见他呢……
呵,本是他欺骗了她,怎么反倒像是她对他依依不舍似的,还万般惦记,纠结于心。她真的好没出息。
回家的路她还记得,叫了马车一路行去,薛家庄子依旧是她儿时的模样,顺着田野小路,垂枝满径,便可见那深红色的大门。
“大小姐!”一个老仆见了她,居然也还认得,连忙将她请进门去,“你回来得正好,再晚,夫人恐怕就要被老爷打死了!”
夫人,哪个夫人?
她好生迷惑,匆匆跟那老仆步至中庭,见到廊柱下果然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
妇人正声嘶力竭地求饶呼喊,薛员外手持一条长鞭,鞭鞭抽打在那妇人的身上。
“你说、你说,为何要做那等事来陷害玉漱?!”薛员外正两眼通红,怒吼道。
“老爷,是妾身一时糊涂……”妇人哭道,“当初妾身的确是嫉妒阿玉,才出此下策,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老爷就宽恕妾身吧……”
“一时糊涂?玉漱就因为你一念之恶,葬身火场,我们薛家庄也因为你背上了弑君的罪名,这些年来一直被朝廷监视,不得自由,叫我怎能饶了你!”薛员外厉声喝道。
这妇人……这妇人……便是父亲的正妻,当年蛮横跋扈的大娘吗?
薛青竹瞪大了双眸,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青竹?”薛员外抬起头来,瞧见了她,霎时满脸激动,“青竹,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
薛青竹强作镇定,上前微微躬身道:“父亲,女儿回来了。”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回家的情景,盼着替娘亲沉冤昭雪,扬眉吐气的一日。却不料,是这般。
“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修书唤女儿回来?”她淡淡看了一眼那跪着啼哭的妇人,“为何要为难大娘?”
“女儿,当年为父真是错怪你母亲了,”薛员外老泪纵横,“真不该听了这毒妇的话,牺牲了你母亲……”
“怎么,当年的事真相大白了吗?”她一怔。
本以为,回家的路千难万险,谁知却在忽然之间,重山化为平地,什么都解决了,烟消云散了?
她就像在柳树下作了一个梦,一觉醒来,整个世道都变了。
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是这毒妇联同她娘家兄弟,陷害了你母亲,”薛员外悲恸地道:“怪为父太糊涂,居然相信了她的话……”
“真是太糊涂吗?”薛青竹不由得冷笑,“是当年父亲您太想月兑身吧?”
薛员外一怔,“女儿,为何……这般猜疑为父?”
“当年的事,就连我都知道是何缘由,惟独父亲不闻不问,纵容大娘和她娘家兄弟,欺负我娘亲!”薛青竹忆及往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着,“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娘亲是微贱的算命师,比不得大娘能助你振兴家业!”
“女儿,冤枉啊……”薛员外满面尴尬,结结巴巴辩解道:“我待你母亲的确是真心的,没能护她周全,实在令我愧疚,这些年来常常夜不能寐……”
“或许您对我娘亲是有几许真心,但比起她的死,这些真心又值几个钱呢?”薛青竹紧盯着薛员外,“奇怪的是,您忽然转了性子,不仅修书催我回家,还毒打大娘,闹得天翻地覆,这其中到底有何蹊跷?您又是如何知道,我如今人在宫中做了司祭?”
“这……是听无极寺住持说的……”薛员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父亲,您也应该听说过,我娘亲有读心的本事,”薛青竹冷冷地道:“她也老早把这本事传给了我——当着我的面撒谎,您就不害怕吗?”
“女儿啊……”薛员外无言以对,大为汗颜,“的确,为父不该瞒你……”
“说吧,做这场戏,到底给谁看呢?”薛青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假意大声哭嚎的薛夫人。
“肃王日前亲自召见为父……”薛员外道:“他说,因先帝遇刺一事,我们薛家一直受朝廷猜忌,如若为父能还你娘亲一个清白,他会跟皇上求情,宽恕我们薛家……”
翟无忧?原来是他……
这摆明了就是要帮她,是因为欺骗了她,而想赎罪吗?
青色的天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云,恰似她的心湖,荡起淡淡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