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宫里遣人来传,要楼一刃即刻进宫。
楼一刃换了衣服,便带着俞雨牧进宫面圣。
这宫里,俞雨牧不知跟他来过多少趟,但像这样深入宫禁却难得几次。
她的身分低微,纵使随着楼一刃进入,但依例只能在殿外候着,不能一块进殿。
“楼少将军,陛下已在殿上候着,请。”殿上内侍前来迎接。
“有劳崔公公。”楼一刃一揖,随着崔公公步上阶梯,往殿门而去。
走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在殿外候着的俞雨牧,只见她一脸忧虑,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他对她一笑,那眼神像是在对她说:“不必担心”。
小牧为何会如此担心,他可想而知。昨儿他才在校场跟八皇子起了冲突,今日陛下便急召他入宫,想必是那件事已传到陛下耳里。
也是,这宫里虽大,但处处是陛下的耳目,有什么事瞒得了他?
进到殿内,只见祁王端坐大位,下方左侧坐的是段国桓,而站在右侧的正是八皇子庆仁。
看来果然是为了昨日之事召他进宫,但他不明白的是,怎么连义父都给请来了?
“臣楼一刃,叩见陛下。”楼一刃趋前跪下。
“起来。”祁王声线里听不出一丝怒意。
“谢陛下。”他起身往右侧一站,与对面安坐着的段国桓互视一眼。
“楼少将军,”祁王神情平静地问:“你可知道朕召你何意?”
“臣惶恐,应是为了昨日校场之事。”他说。
“唔。”祁王微微颔首,“听说你跟庆仁在校场起了冲突,两人拔剑相向?”
“拔剑是真,并无相向。”
祁王直视着他的脸,“你的脸是庆仁伤的?”
闻言,庆仁急着为自己辩护,“父皇,是楼一刃挑衅在先,儿臣才会—— ”
“朕问你了吗?”祁王难得露出怒颜,天威慑人。
庆仁一僵,畏缩的低头,“父皇恕罪。”
“楼少将军,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为何?”祁王心平气和的问。
“回禀陛下,臣之所以与殿下起争执,是因为臣的近侍。”楼一刃诚实禀报。
祁王微讶,关于楼一刃的近侍,他听过不少传闻,之前他便曾因为那有损楼家名誉的传闻,将庆仁召到跟前训斥一番。
如今听闻楼一刃与庆仁起冲突又是因为那近侍,他不禁有些介意。
“事情到底是如何?为何为了一个近侍弄到反目,甚至还受了伤?”
“回陛下的话,”楼一刃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道:“臣的近侍抓伤了殿下的脸,殿下勃然大怒,欲拔剑杀之,臣迫不得已,只能冒犯殿下了。”
听见儿子是被下人抓伤,祁王不由得声线略沉,“好大的胆子,小小一名近侍居然敢伤了皇子的脸。”
“陛下,臣的近侍性情温和,又不谙武艺,断不会无故攻击或是挑衅他人,更遑论是尊贵的皇子。”楼一刃替俞雨牧说话。
“楼一刃!”一旁的庆仁沉不住气地反驳,“你是说我冤枉了你的近侍?”
“殿下做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祁王眉心微蹙,神情若有所思。
这时,段国桓在旁开口提议,“陛下,少将军的近侍此刻就在殿外,不如宣他入殿当面询问吧。”
“安国侯所言甚是。”祁王转头看了崔公公一眼,“将少将军的近侍宣进殿来。”
“奴才遵旨。”崔公公答应一声,立刻走出殿外宣人,“传楼少将军近侍入殿!”
不一会儿,他就领着神情紧张、惶惑不安的俞雨牧走进殿内。
俞雨牧不敢抬头直视祁王的脸,只压低着头趋前,接着屈膝跪下。
“奴才叩见陛下。”
这是祁王第一次看见传闻中倍受楼一刃“宠爱”的近侍,他等不及想见见他的脸。
“抬起脸来。”他语气平缓地道。
俞雨牧听命,怯怯的抬起了脸。
果然如同传言所说,是个白净纤细的青年。眉清目秀,双眸如星,唇瓣娇女敕如沾着朝露的花瓣……生为男儿身真是可惜了。
当祁王发现自己竟有这种念头之时,他不禁忧心。难道……那传闻不假?
“叫什么名字?”
“俞……俞雨牧。”她小声回答。
她常随楼一刃进宫,可这却是她头一回得见贤君祁王的龙颜。
祁王容貌儒雅和善,但眉宇之间又有藏不住的霸气。他定定的端详着她,教她内心忐忑。
这时眼尾余光一瞥,她看见了八皇子庆仁,心中不由得一惊。
难道陛下是为了昨天的事,要降罪于少将军吗?
思及此,她赶忙将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陛下,都是奴才的错。”
闻言,楼一刃正要出声,祁王却打断了他。
“楼少将军,让他说。”
他浓眉一蹙,“是。”
“你说都是你的错?”祁王问道。
“是,是奴才抓伤八皇子殿下的脸,触怒了殿下。”她看了楼一刃一眼,又说:“少将军为了维护奴才,所以……所以……”
“你为何抓伤庆仁的脸?”祁王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迎上他的视线,俞雨牧犹豫了。当时她会不小心抓伤八皇子的脸,是因为他想月兑她衣服,可这种事她哪敢在陛下面前说出来。
“奴才……奴才……”
“小牧,”段国桓开口说道:“陛下让你说,你就说吧。”
真能说吗?可陛下都宣她上殿来问了,能不说吗?
“八皇子殿下他……他当时……他……”她支支吾吾,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殿下他想……他想月兑奴才的……衣服。”
她的声音虽小,可离她最近的楼一刃却听见了。
昨天他没问她,没想到庆仁会对她喊打喊杀竟是因为此等荒唐原因?!
“你说什么?庆仁他想做什么?”祁王没听清楚她说的话,又问了一次。
这时,庆仁自己跳出来承认了。“启禀父皇,当时儿臣想月兑他衣裳。”
闻言,祁王陡然一震,不悦地斥问:“荒唐,你说什么?就算他是个男人,你堂堂一个皇子,居然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父皇请听儿臣详述。”
“好,你说。”祁王沉住气。
庆仁斜瞥了俞雨牧跟楼一刃一眼,正视自己的父皇,“宫中盛传楼少将军贪恋男色,而此名近侍就是他的男宠。”
“荒谬。”祁王毫不掩饰他的恼怒,“这事朕早已警告过你不可再说。”
“父皇,儿臣想月兑他衣裳,正是为了还楼少将军一个清白,证明他并非贪恋男色之辈。”
听到他说要以此还他清白,证明他并未恋慕男色之时,楼一刃便知道他在强词夺理,可一时间却又挑不出毛病。
“你月兑这近侍的衣裳,如何证明楼少将军的清白?”祁王问。
庆仁唇角一撇,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若他是个女人,那便可证明楼少将军并非爱好男色之人。”
闻言,所有在殿上听见这番话的人无不露出惊讶表情,而其中,最为惊怕的便是俞雨牧。
“你说……他是女人?”
“他已十八,却未有男人的样貌,行止忸怩,儿臣怀疑他其实是个女人。”庆仁虽是临时起意,瞎说一通,却说得振振有词、煞有其事。
祁王的视线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投射在俞雨牧脸上及身上,眼底有着一丝怀疑。
“陛下,小牧从小跟着臣,臣岂会不辨雄雌?”楼一刃语气坚定地道:“他虽瘦弱,但绝对是个男人。”
“是啊,陛下。”段国桓开口帮腔,“当年小牧进府时,我也在场,他确实是个男童。”
俞雨牧低头不语,浑身颤抖。
祁王看着她,“俞雨牧,说,你是男是女?”
她怯懦的抬起脸,迎上祁王温和却又直接的目光。
她若当着君王的面说谎,那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可她若认了自己是女人,便可能被逐出将军府,从此不能再服侍楼一刃。
她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离开楼一刃。
“回陛下的话,奴才……奴才真真切切是个男人。”
“父皇!”庆仁不肯罢休,“片面之词不可相信,依儿臣所见,应该月兑他衣裳,验明正身!”
祁王冷冷的瞥了他一记,“你就如此唯恐天下不乱?”
“父皇—— ”
“住口。”祁王沉喝一声,“安国侯跟楼少将军都为他作证,你还胡闹什么?难道安国侯所说的话也是片面之词?”
此话一出,庆仁立刻闭上了嘴。
安国侯段国桓当年击退駉人,浴血奋战,英勇无比,深得父皇信任,他的言论十分有力量。
“陛下,”段国桓出面缓颊,“殿下也是为了杜众人之口,方法虽可议,却情有可原。”
祁王沉吟须臾,瞪了庆仁一记,“此事休再提起,若再兴风作浪,唯你是问。”
“父皇,儿臣只是……”
“退下。”祁王沉声喝止了他,对他下了驱逐令。
庆仁悻悻然的瞪了楼一刃一眼,旋身步出显仁殿。
祁王幽幽一叹,“安国侯,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陛下言重,殿下年轻气盛,无须介怀。”段国桓淡淡一笑。
“年轻气盛?他都二十三,既是人夫,也是人父了。”祁王说着,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移往楼一刃身上。
“对了,楼少将军,朕之前跟你提过的事,你……”见他面露不解,祁王一笑,“朕指的是你跟庆熙的婚事。”
楼一刃未料祁王会在这时提起此事,他毫无准备,也尚未有推辞的说法及法子。
“有件事朕偷偷告诉你,”祁王脸上堆满笑意,“知道自己的驸马是你,那孩子不知有多么高兴。”
听到祁王这么说,他可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楼少将军,”祁王欲将宠爱的小公主嫁给楼一刃,这是何等的恩典,段国桓着实替义子高兴,“怎么还不快谢主隆恩?”
祁王续道:“朕想过了,庆熙生辰那天是个好日子,就定那天为你与庆熙的大婚之日,喜上加喜,你意下如何?”
俞雨牧低着头,祁王所说的话,她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得出来祁王有多么期待楼一刃能成为驸马,与皇室亲上加亲。虽然楼一刃说他还不想成家,而且对庆熙公主无意,但祁王都说出口了,他如何拒绝?若他真的拒绝,会不会触怒君王,惹祸上身?
思及此,她不由得满心惊惧。
就在此时,楼一刃突然屈膝跪下,教殿上众人俱是一怔。
“楼少将军,你这是……”祁王狐疑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神情坚定地道:“陛下恩典,臣无以回报,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刃儿?”此话一出,教段国桓震惊得忘了这是在显仁殿上而直呼他的名。
祁王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失望写在眼底。
“为何?”他深吸了一口气,试着稳定情绪,“庆熙配不上你?”
“臣不敢。”话说出口之后,楼一刃反倒松了一口气,得以畅所欲言,“公主金枝玉叶,是臣高攀不上。臣是个只知盘马弯弓,不知怜香惜玉的武人,怕委屈了公主。
“再说,臣一出生,父亲及母亲就先后亡故,曾有相士说过我命中带刀、带煞,与亲人缘薄,”他直视着祁王,“陛下怎舍得、怎放心将庆熙公主嫁给臣这种煞星?”
“什么带刀、带煞?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朕根本不信。”
“但臣不想教公主不幸。”
“朕相信你能让她幸福。”
“臣怕,臣惶恐,请陛下收回成命。”他语带央求,但态度坚定。
祁王看着他,一言不发。“这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楼一刃想也不想的回道。
“你……不想成为朕的贤婿?”
楼一刃直视圣上,“臣只想成为君上的刀刃,为君上所用。”
祁王温和却强悍的视线,望进他眼底深处。他看得出来楼一刃这拒绝是如何的坚定不移。
虽然他乐见楼一刃与庆熙公主能结为连理,但这事是勉强不来的。
“好吧。”祁王沉叹一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此事便作罢。”
“谢陛下。”
楼一刃俯地跪拜,衷心感谢祁王的谅解及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