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桦县,一处偏远山村。
“姨娘,我回来了。”
出外捡拾柴火的俞雨牧,瘦瘦的身子驮着一捆干柴回到了家中。
时节已是深秋,家里若不囤积足够的柴薪,到了下雪的冬天可是很难捱的。
这两年,她姨丈因伤了脚难再下田,所有的活儿都由姨娘一肩担起。为减轻姨娘的重担,她总是自动自发的帮忙家务及农务。
在屋外卸下柴薪,进了屋,她发现家里有个面生的客人正与姨娘说话。那是个妇人,约莫四十多岁,看来和蔼可亲。
“就是她?”妇人笑视着她。
“是的,她就是小牧。”俞子敏说:“霞姊姊当年看见她时,她应该还是襁褓中的婴孩。”
“是啊,一转眼都过了那么多年。”被称为“霞姊姊”的妇人阮玉霞也是本地人,少女时期便到京城的大户人家工作,如今也已四十多岁了。
几年前她回村里省亲,俞雨牧刚出生不久,这趟回来奔丧,她已是九岁女孩。
“真漂亮呢。”她细细的睇着俞雨牧,“那眼睛尤其像你姊姊。”
“可不是吗?”俞子敏对外甥女招了招手,“小牧,你过来。”
俞雨牧怯怯的走了过去,“姨娘。”
“她是霞姨,叫人。”
她转头看着阮玉霞,眼底写着不安及疑惑,“霞姨。”
她虽小,但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只是还不明白。
“小牧,我听你姨娘说了。”阮玉霞牵起她冰凉的小手,“你很乖,很懂事,帮了她不少忙。”
俞雨牧疑怯的看向一旁的俞子敏,她望着她,眼底闪着泪光,但唇上还悬着一抹笑。
“小牧,姨娘方才已经替你整理了几件衣服,你……”俞子敏说着,忍不住哽咽,话难成句的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
“姨娘?”俞雨牧惊疑不定的望着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姨娘抱,但此刻她却有种感觉—— 这彷佛是最后一次。
她惊慌地问:“姨娘,您要小牧去哪里?”
俞子敏泪眼看着她,“小牧,你、你跟霞姨到京城去吧。”
“京城?我不要!我要待在姨娘身边!”俞雨牧哭叫着,紧紧巴着俞子敏不放。“姨娘不要小牧了吗?我会更乖,会做很多家事,姨娘别赶我走!”
听着她凄厉的哭叫声,俞子敏的心都碎了。
自姊姊俞子静死后,她与敦厚的丈夫便将小牧视如己出,若不是情势不由人,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小牧,不是的,不是你不乖,姨娘是为了你好。”她噙着泪,强忍住悲伤,“乖,你听姨娘说。”
她捧起俞雨牧哭泣的清秀小脸,温柔的注视着她,“小牧,你姨丈自伤后便无法工作,咱们这山村又没有什么你能做的活儿,你待在这儿,姨娘怕误了你的一生。”
“姨娘,我会做农活儿,我……”
“小牧,咱们的生活已一日不如一日,那块田地算不准哪日便不再属于咱们,你的表兄弟们再过两三年也都要离开山村讨生活,”说着,她看了阮玉霞一眼,“你霞姨下次回来,不知又是何时,机不可失,你便随她到京城去吧。”
这时,阮玉霞也轻握着她的手,触感厚实,不似她姨娘那般单薄。
“小牧,霞姨在京城里有认识的人家正需要一个与他家小姐相伴的女孩,那户的主人很好,绝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俞雨牧唇片颤抖,“我想待在姨娘身边。”
“傻孩子,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她笑着拍拍她,“你若表现得好,身边攒了一些钱,过几年还是能回来同你姨娘一起生活的。”
“小牧,”俞子敏揩去她脸上的泪,“听姨娘的话,跟霞姨到京城去吧。”说着,她自袖里拿出一个漂亮的锦囊塞到她手里。
那锦囊是绿色的,上头有着金银绣线,是俞雨牧从不曾看过的上等缎料,上头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似乎是定情之物。
“你打开,里面有一只羊脂白玉扣。”她认真的说:“那是你爹给你娘的定情之物,你娘对我说过,她与你爹是真心相爱,无奈他已有妻室,那位夫人是个好人,她不想伤了她,所以才会隐瞒自己怀有身孕之事,偷偷返回老家,你与你生父未能相认,不是他不要你,而是他从不知道你的存在。”
说着,俞子敏幽幽一叹,“你娘从没说过那个人是谁,但姨娘想,若你拿着它,也许老天怜你,会让你与生父重逢。”
俞雨牧没有打开锦囊,只是捏着它。她知道姨丈不是她的父亲,但他视她如己出,因此她对生父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及想象。
在她三岁时于睡梦中猝逝的亲娘—— 俞子静,年轻时为了帮久病不愈的外祖父筹措足够的药钱而到京城工作,几年后回到村里时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姨娘说母亲在家人的反对及村人的议论下,毅然决然的生下她。她虽然是父不详的私生女,可她拥有大家的爱,从没感觉到任何缺憾。
有没有父亲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九岁的她只想跟疼爱她的姨娘、姨丈在一起。
“姨娘,我、我不……”
“小牧。”俞子敏秀眉一拧,打断了她,“别再哭哭啼啼,你已经长大了,该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迎上姨娘坚定的眸子,俞雨牧知道她心意已决。这次,姨娘是非送走她不可了。
她年纪虽小,却也不是那么无知。她明白家里如今是什么艰难的境地,更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立场。
“小牧,不管你去了哪里,姨娘都不会忘了你,”俞子敏眼神坚定却又温柔,伸手抚模着她的脸庞,“相信你也不会忘了姨娘。”
“姨娘!”俞雨牧放声大哭,扑进了她的怀里。
俞子敏叹息,这或许是小牧最后一次向她撒娇,也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拥抱小牧。
如果可以,她多么不愿意放手,但为了小牧,她终究得放。
告别了姨娘、姨丈及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俞雨牧带着姨娘为她准备的几件粗布便衣及娘亲生前为她缝制的几件小衣服,随着霞姨前往京城。
约莫一个半月的时间,她们来到热闹繁华的京城。
时值太平,京城一片祥和繁荣,比起她自幼生长的山村,这里的气候温和得多,放眼所及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走在京城最热闹、最长的大街上,两边商家林立,人潮犹如川流。
霞姨在抚远将军府做事,她告诉她,尽头的那座城便是皇居所在,贤明的祁王便住在里头。
当年自称为“荒原之狼”的蛮夷—— 駉人,不断骚扰祁国边界。祁王性情温和,素来采怀柔政策,不料駉人并不领情,屡次进犯。
与祁王师出同门且亲如兄弟的安国侯段国桓与抚远将军楼震,齐向祁王请缨上阵,分别征战金鵰关东西两端。
駉人亦倾全族兵力进犯,刀戟如林,兵士如蚁,两军交锋,战况惨烈。
楼震拼死杀敌,扞卫边疆,虽顺利将駉人击退,并驱逐至长城之外,却因身受重伤而魂断长城。
消息传回京城,祁王因痛失爱将而悲伤不已。
而在这时,楼震之妻也将临盆。她阵痛两日,用尽气力为夫君生下一子,却因难产而逝。
楼震之子一出娘胎,就同时失去爹娘,成了孤儿,从此,关于他命中带煞、克死双亲的传闻便不胫而走。
祁王感怀楼震牺牲生命为百姓换来和平安定,遂将将军府邸赐予其子,赐名一刃,并遣了乳母抚养他。
楼震虽未托孤,但与他情如兄弟的段国桓也将他的儿子认做义子,时不时便到将军府关切,待楼一刃渐渐长大,甚至亲自教授他武艺。
段国桓之子—— 段世渝,虚长楼一刃一岁,两人自幼共同习艺,同他们的父亲一样培养出深厚的兄弟情谊。
如今,受到祁王及安国侯的照顾及栽培,楼一刃已是个少年英雄。
不过,在楼震死后以父亲身分照顾着楼一刃的段国桓为了栽培故友之子成材,凡事亲力亲为,十分谨慎。楼一刃年十六,正值血气方刚之时,虽一心习武,对男女之事并不好奇着迷,但为免他分心,将军府中没有闺女,最年轻的女人已有四十。
这些事,都是在前往富户张家宅邸途中,阮玉霞跟俞雨牧说的。而那些关于楼家的事,就像是传奇般吸引着她。
来到张家,阮玉霞带她去见了张家的管事。
“刘叔,”她涎着笑,“前阵子您不是说张老爷想帮小姐找位伴侍的丫鬟吗?”
“是啊。”
“您看,这孩子如何?”她将害羞的俞雨牧拉到前头。
刘叔愣了一下,“这是个男孩吧?”
俞雨牧在山村里镇日忙着干活,晒得比城里的孩子都要黑。她个儿又小,身材干瘦,且为了方便赶路,霞姨让她做男孩打扮,因此他才会误以为她是男孩。
“不不不,”她连忙解释,“她是个女孩,叫俞雨牧,今年九岁,跟府上小姐同龄。”
不等刘叔说话,她又急着推荐,“她是我老家邻居的女儿,从小跟着下田干活,很勤奋乖巧,一定能好好伺候张家小姐的。”
刘叔皱了皱眉头,“你晚了一步。”
“咦?”阮玉霞一愣。
他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已经找到小姐的伴侍丫鬟了,她跟小姐处得很好呢。”
张家已经找到小姐的伴侍了?那小牧该何去何从?她是女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将军决计不会让她待在府里的。
“刘叔,不然让她在府上做事吧?她手脚利落,一定能帮上刘婶的忙。”
刘婶是刘叔的妻子,他们夫妻俩都在张家做事,甚得张家老爷的信任及重用。
刘叔一脸为难,“这恐怕有困难,府里前些时日才刚买进一批下人,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找人了。”
“刘叔,请您帮帮忙。”阮玉霞急了,苦求着,“要是您不收留小牧,她就无处可去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在将军府也有点办法,收留一个小丫头是什么难事?”
“您知道的,侯爷他不让年轻女孩进将军府。”
刘叔打量着俞雨牧,“她还只是个孩子呢,侯爷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她虽还是个孩子,但再过个三五年便是个小姑娘了,到时……”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没法帮你啊。”刘叔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真是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呢。”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阮玉霞也明白多说无用。
她沮丧的拉着俞雨牧的手向刘叔告辞,然后旋身离开。
“霞姨,那位爷爷是不是不喜欢小牧?”俞雨牧不安的问。
她转头望着她,“不是那样的,只不过……唉。”话未说完,她忍不住叹口气。
看来,她得暂时将小牧安置在将军府中,再想办法帮她找个好主人送过去。
于是,她领着俞雨牧返回将军府邸。
“小牧,”阮玉霞在路上不断叮咛着,“待会儿到将军府时,你千万别多说什么,要警醒一点。”
俞雨牧不解的看着她,“霞姨,我不懂。”
“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应该知道自己现时的处境。”她说:“到府邸后,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准插嘴,只管听就是了,明白吗?”
来时听了那么多关于楼家的事,她隐约明白自己是进不了将军府的。为了暂时安顿她,霞姨根本是冒着被逐出府的风险。
“小牧明白。”她点头。
阮玉霞放心的一笑,“那我们走吧。”
抚远将军府邸虽大,却没有大户人家的豪奢与富丽堂皇,沿着黑色石头堆成的高墙前进,便可看见高耸而沉重的大门。
大门也是黑色的,两侧分别有一扇仅供一人出入的小门,各有一名守卫站岗。
见回老家奔丧的阮玉霞回来,守卫立刻开口问候。“霞姨,您回来啦?”
“是啊。”她笑着走上前,“府里没什么事吧?”
“好得很。”守卫说着,视线往下移,看到捱在她身边的俞雨牧,“这个孩子是……”
她十分镇定地道:“这是我老家邻居的孩子,到京城来找事做的。”
“喔。”守卫看了看,没生疑,便让两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