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祺军打开饭盒,是他很喜欢也经常光顾的那一家,只不过今天他有点失却胃口。
那天,语屏小心翼翼对他说:“立杨要进公司上班,我和他说好要给他带午餐,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可以顺便帮你送午餐吗?”
很奇怪的逻辑,她为他送便当明明是她麻烦、他方便,怎么话会颠倒成这样?看着她小心谨慎的模样,他的心微抽。
语屏是个好女人,出生在麻豆乡下,和他舅舅家是邻居。
他从小就有大志愿想要努力月兑贫,国小时期和母亲在菜市场卖菜,高中时期已经独立经营一个菜摊,还雇表姐来摆摊,他赚钱养家、赚钱念书,他比多数人都拚命,大学毕业时企业争相聘请,但他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只在某间企业做足三年,累积人脉和历练后就在舅舅的介绍下娶了语屏。
岳父全力支持他,卖祖产、卖祖厝筹钱让他开公司,他不负所望,公司越开越大,事业越做越起色,他不但建立起自己的事业王国也扶持了几个小舅,让他们北上建立自己的事业版图。
他打心里明白岳父母对自己有多感激,他甚至拿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当挡箭牌,觉得自己外遇无过。可是,怎么可能没错,从头到尾就是错了!
语屏发现他外遇,去珊容家里闹过一场,之后珊容不声不响离开,为此他恨上语屏。
像报复似地,他的外遇一个接一个,绯闻一段接过一段,他以为这样便能够惩罚她对自己的伤害,可是伤了她,他何尝好过?
他见过她背着自己偷偷哭泣,见过她转身在看见立杨那刻,抹干眼泪露出笑脸,再大的委屈她都不愿意教儿子看见,不愿意儿子对他这个父亲产生怨恨。
为了立杨,她把所有的苦全数吞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再幸运不过的贵妇,殊不知为了维持婚姻她有多勉强。
她不提离婚、不说分手,再多的痛苦全用光鲜亮丽的外表来掩饰,直到和名模交往那段闹得太凶,闹上报纸杂志,岳父、岳母找来,她不愿父母为自己担心,还笑着再三保证他和名模只是合作关系,所有的事她全都知情。
岳父岳母安心离去了,他却还不依不饶,非要在她身上找碴。
那夜,他找她摊牌。
他工作上的理智在面对感情时转为糊涂,他微醺,但不至于醉到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恶,他藉着酒意疯狂、嚣张,他把深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爆出来。
他说:“珊容不是第三者,你才是!为了你这张没有填上数目的空白支票,我出卖我的爱情。”
他说:“既然你可以容忍名模,为什么不能容忍珊容,她碍了你什么?为什么要找上门、为什么要赶走她?
她走了,带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说:“我不欠你,你爸爸的付出已经得到回报,投资我是他最正确的选择,可是钱能还清,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还说了一堆胡言乱语,她没有激动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接受他的挞伐,直到他叫嚣完毕,她转身接起岳父打来的电话,她平静说:“爸,没事的,我已经和祺军查证过,那张照片是移花接木的,您和妈妈不要担心我。”
挂掉电话,她问他,“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他应该见好就收的,但他不甘心,她越是平静无波他越生气,于是他冲着她大喊,“你以为故作无事,就可以弭平一切?”
她叹气道:“不能当夫妻就当家人吧,我再不奢求你的忠诚,但是很抱歉,为了立杨我不会离婚。”
“你舍不得宋夫人的身分?还是舍不得优渥的生活?”他羞辱她,羞辱得理所当然。
她没有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扶着他往房间走,却在转身之际发现立杨蹲在楼梯口一他吓坏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楼梯角落,但仰头对上他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憎恶。
也许,立杨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转变的,只是,他从没放在心上。
那天过后,语屏假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照样打理家庭准备三餐,她把所有的心力悉数放在立杨身上。
如果那次事件是导火线,那么真正的引爆点,是在立杨国二那回。
那个晚上他印象深刻,立杨站在车库前等他回家,他一下车,立杨马上冲上前来,眼睛里满是红丝,他扬起拳头满脸愤怒的问:“方雪清为什么上你的车?”
他甚至不记得方雪清是谁,后来才晓得是那个高二的援交妹。
事后他才知道立杨暗恋方雪清这个学姐已经很久,那天鼓起勇气捧着情人节礼物在方雪清的校门口等着对她告白,没想到却看见她上了父亲的车。
立杨当场气哭了。
被儿子看见那幕,他尴尬不已,却拉不下面子好好回话,只能扬眉冷声道:“不过是个援交妹,值得你哭!”
立杨对着他大吼大叫。“你可以管理那么大的企业,为什么管不住你的小弟,你就那么野兽,非要招惹全天下的女人,你把我妈当成什么,你知不知道方雪清只有十七岁,她可以当你的女儿……”
他的回答是响亮的一巴掌,就是那个巴掌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亲情。
从那天起立杨开始晚归,他飙车、他抽烟喝酒,他翘课翘家,直到他车祸撞伤了人。
语屏不知道方雪清的事,始终以为是自己的过错,以为她过度溺爱儿子导致后面所有的恶果。
他没和语屏商量就强制把立杨送到国外,他口口声声为他好,其实……他何尝不是因为无法面对儿子?
立杨在国外变本加厉,吸大麻、喝酒、滥交……他利用出差时间到美国找儿子,却发现他的床上躺着两个金发果女,地上还有一堆注射针筒。
他气极败坏地一把将立杨从床上踹下来,立杨的眼神里有着教人难以忍受的轻蔑。
他看着他,轻声说:“我是你的种,你坏,我就比你更坏一百倍。”
那个盛满恨意的口气,让他从心底打起寒颤。
后来一场致命的车祸发生,立杨回到台湾,语屏又像过去把所有的心力全放在他身上。
倔傲的他不说话,她便一句句同他说,说慈济师父、说她遇见的个案……那么多的故事,每天在立杨也在他耳边出现。
语屏给立杨做饭,每道都是他的最爱,却引不起他的胃口;她时刻对他微笑,换来的是他的冷漠:她哪边都不去,只在他身边徘徊。
每天,她对着他说“你回来真好”,每夜,她对着佛祖膜拜感恩,感谢袖让儿子平安返家。
这样的母亲,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感动。
他过去三年,眼见语屏对立杨投注的心力,他后悔了,后悔那些为赌气所犯下的罪行,他自悔自卑,他明白就算有再大的理由都不是他对不起婚姻的借口。
年纪渐大,事情也看得通透了,人人都以为他无所不能,成就卓越,却不晓得他在感情上头很低能。是他选择放弃爱情,选择用爱情来交换一个成功的机率,语屏没有逼迫他、要胁他,是他自主性的选择。而他妥善利用语屏提供的机会,成功之后却反过头来怨恨语屏为什么要同意当年那个交换。
认真说来,是他欺人太甚。
换上别的女人,也许为了自己的幸福早已经选择结束婚姻,可是她为立杨死守婚姻,她想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说得出口的背景。
因为语屏的积极努力,这三年,他对家有了依恋……
盖上餐盒,宋祺军拿起手机拨给儿子,铃响三声,宋立杨接起电话。
“你母亲今天怎么没到公司?”
他的语气和若干时候一样温温文文、低醇沉稳,他只是在询问一件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反唇相讥。
“你这是在乎还是关心?抑或肚子饿了,需要一个煮饭婆。”宋立杨冷笑。宋祺军知道儿子恨他,对他的心结始终存在。“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关心她?”
“哼!她是你的妻子?你确定?”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宋立杨!”他声音出现一丝恼怒。
“不要这样叫我,喊我这三个字,难道你不觉得罪恶?”
他问堵了他,宋祺军无奈叹息。
“你到底要我怎样对你?”仿佛老了十几岁似地,他垮下双肩。
“你要怎么对我都不重要,我已经不再需要父亲。如果你真的在乎她,问问你的秘书吧,如果她能告诉媺华缺席的原因,却不能告诉你的秘书,那么……你真的该扪心自问,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宋立杨挂掉电话,宋祺军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声音,有些恍神,他还以为全世界都需要自己,没想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