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兰兮 第三章 作者 : 杜默雨

第二章

成亲十余日来,馥兰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不是君王,她是被丈夫深深宠爱的幸福妻子,宠到向来黎明即起的她到了日上三竿还在沉睡,即使睁了眼醒转过来,仍是辗转床榻,留恋着被褥里丈夫所留下的余温而不愿起身。

他们几乎夜夜欢爱。

她望着掩起的纱帐,脸颊晕陶陶地热了,嘴角逸出羞怯的笑容。

怎知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蕴藏着如此热烈的激情啊。

两位姨娘告诉过她,年轻人嘛,新婚夫妻难免新鲜好奇,房中那档事一定会格外频繁,只要不过度纵欲伤身,习惯了就好。

可是……他总是折腾得她全身酸软,隔日起不了床,好丢脸呀!

她爬不起来,世斌可不会。他天未亮就起床,悄声梳洗穿衣,回头再为她拉妥被子,然后出门到董记布庄,日日如此,没有一天懈怠。

女婿都这么认真地为家业奔波努力了,她当女儿的倒是坐当少女乃女乃,完全荒废了她过去日常该忙的活儿,还是很丢脸呀。

“小姐还没起来吗?”忽听到外头仆妇问道。

“嘘……”就听芽儿道:“还在睡耶,你热水先放这儿。”

“进来吧。”她出了声,语气之慵懒娇软,令她也吓了一跳。

这一惊吓,她终于从旖旎春梦中清醒。

“小姐是最幸福的新娘子了。”芽儿来到床边,挂起纱帐,扶起仍是半卧的她坐起身,突地眼睛一瞪。“哎呀,小姐你身上怎有这么多红红的斑记,莫不是床上有臭虫被咬了?不行不行,这被子褥子都得换掉。”

“去去!没事的。”她这时才发现身上未着寸缕,忙挥手要芽儿离开。

“怎会没事!我得先来抓臭虫。”芽儿已经抱起被子了。

十四岁的小丫头,啥都不懂,馥兰也不好意思“教导”芽儿,顺手拿起床边的衣裙,那是世斌贴心为她摆放的,好让她一起床就能更衣。

她让芽儿去忙,毕竟夜里欢爱流了汗,也是该换褥子。

她自成亲后,今天算是早起了。哎,实在不能再“堕落”下去了,她再怎么新婚燕尔,也该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步调,明天还得更早起。

梳洗整装后,她带了芽儿来到董记布庄,一进帐房就见李不二坐在桌前,却不见应该在里头的世斌,她记得他今天并没有外出的行程。

“小姐?”李不二知她要找人,起身恭敬地道:“古益回来了,刚跟大爷出去,到后面说话,小姐您坐,我去请大爷回来。”

古益是云世斌的小厮,婚宴隔日便回一趟绦州,是以馥兰跟古益仍然不熟,只记得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憨厚小子。

“大掌柜,你忙,我自去瞧瞧。”她微笑请李不二回座。

馥兰走过阴暗的长廊,两边皆是上锁的布匹库房,若店面库存不够,需得由两个管事会同签字,方能拿钥开库取布,还有的是珍贵的高价布匹,不轻易放在前面店舖贩售;她想,爹做生意确实有他一套严谨的规矩,这些全都是世斌该学下的功夫啊……

怀着对新婚夫婿的期望,还没走出长廊,就听到世斌略显急促的声音。

“你没见到悦眉?!”

“对不起,大少爷。”古益惶恐地道:“我回去那天,悦眉已经失踪,我爹他们分头去找,找了两天都找不着,我想还是赶快回来通知大少爷。”

“她会去哪里?”

“我们熟识的人家都找遍了,我爹还到树林子和水边找……”

“她不会做傻事!”云世斌神色一沉。

“是……”古益已将云家所担心的事说了出来,索性如实禀告:“可是,悦眉她弄坏了五色染料,耽搁了染坊的作工,虽然没什么损失,可大夫人很生气,说悦眉摆明了自寻死路,她、她……”

“我娘还说什么?”云世斌越听越心惊,疾声追问。

“大夫人说……”古益开始冒汗。“云家都答应让悦眉进门为妾了,她却忘恩负义,存心报复云家,让大少爷心里不好受,就算她没地方去,想再回云家,也绝不会让她进门了。”

“她怎会……”云世斌万般心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少爷,是我不好,呜!”古益难过得哭了出来。“我应该比祝九爷早一天到,可我那匹马半路一直下痢,后来还脚软不走了,我……”

“算了,天意如此。”云世斌这六个字说得无力,视线木然地移动着,从举袖抹泪的古益,到他身后的灰墙,再缓缓移上了让屋墙圈起来的一方窄小天空,喃喃自语道:“悦眉会去哪里了?”

悦眉?这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活生生地跳了出来,馥兰一颗心提到了喉头,说不上那滋味——是惊?是疑?是惑?还是酸涩?

她从未看过如此忧急如焚的世斌。

自认识他以来,他总是从容,沉静,稳重,不见他分毫的急性和火气,今天却为了某位姑娘而着急心慌。

小院里的云世斌踱了几步,神色忧悒,沉声问道:“信呢?”

“没有送出去。”古益递出一封厚厚的信。

“唉……”他接过信封,长长地一叹。

刹那间,馥兰明白了,世斌说要叫古益回去拿冬衣,可何必为了几件布庄就能做出来的冬衣往返奔波呢,他的目的就是送信给耿悦眉。

不是已经托祝九爷送货时顺道送信了吗?其中还包括她写给婆婆的问候信;爹跟她说,世斌会写信跟那姑娘说晚些日子再娶妾。但世斌之所以叫古益多跑一趟,难道就是为了将真正想说的话写在那封信里?

她正惴惴不安,就听云世斌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声音道:“古益,你辛苦了,你现在跟我去尚宾客栈,跟我爹禀明这事。”

馥兰听到这里,轻轻退了两步,再刻意踩出脚步声,拉高嗓音。

“世斌?你在这里吗?”

“馥兰,”云世斌大步过来。“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了,也差不多准备吃午饭了。”她朝丈夫绽开微笑,注意到他已将信封藏起,再望向了古益,惊喜地道:“啊,古益你回来了?”

“呵,少女乃女乃。”古益乍见美丽端庄的主子女乃女乃,竟是脸红了。

“你以后就在董府住下,有不习惯还是需要什么,尽管跟管家说。”

“不敢……”古益慌张地低下头。

“世斌你有事要吩咐古益吗?那我先到前头等你。”

“没事了,我陪你去吃午饭。”云世斌轻扶她的手臂。

熟悉的亲密触感令她安了心,她的丈夫就在她身边,她毋需怀疑。

古益红着脸跟在大少爷和少女乃女乃身后,对于京城董家的一切,他犹如做梦一般;尊贵的老爷,华丽的屋宇,体面的家仆,漂亮的丫鬟,还有美得像是仙女下凡的少女乃女乃——也难怪大少爷不要悦眉了。

呃,这不是他说的,在绦州每个人都这么说,甚至很疼悦眉的爹也这么说;或许,大家从来就没有看好大少爷和悦眉的姻缘吧。

他搔搔头,不懂的事,就不去猜了,且紧跟着主子回家去了。

腊月寒夜,孤星高悬,董家大宅的饭厅摆上热腾腾的饭菜。

难得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没有外头的应酬,馥兰总想着,若是父亲允许的话,她还要找二姨娘、三姨娘过来,这才像是一家人热闹吃饭。

但今夜她搁着心事,忘了向爹提议,只是默默地吃饭。

饭碗里落下了一块鸡肉,她抬起头,朝丈夫逸出一抹甜笑。

董江山看着女婿的体贴动作,挥手示意服侍的丫鬟退下。

“世斌,”待闲杂人等离开后,他便开口道:“你爹不是说要在京城过年,怎么下午急匆匆跟我辞行,赶回绦州去了?”

“岳父。”云世斌放下碗筷,必恭必敬地回道:“我爹离家多日,想念家人,决定回绦州过年,这才赶路回去。”

“是吗?是那位耿姑娘失踪了,他赶着回去处理吧?”

听到父亲冷然的语气,馥兰心头一惊,一口饭忙咽下肚,同时又想到世斌并未告知她此事,便刻意惊道:“耿姑娘失踪?”

云世斌只是僵坐着,神色并未见惊慌,垂了眼,承认道:“是的。”

“亲家走得太急了。”董江山板着脸孔道:“馥兰是当媳妇的,按理应该喊她出来为公公送行,免得让人笑话我董家的女儿不懂得为妇之道。”

“馥兰温婉孝顺,我爹很是喜爱,那时馥兰正在绣坊忙着,我爹疼惜媳妇,不愿惊扰她,只吩咐我转知馥兰一声。”

馥兰虽是惊疑爹的消息灵通,但又觉得爹对世斌太过严厉,忙道:“爹,公公他待我很好,我们不拘繁文褥节的。”

“馥兰,爹不是责怪世斌。”董江山神情稍微缓和些。“爹是教导世斌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们为人子媳的,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到。”

“岳父教训的是。”云世斌恭谨地道。

董江山轻啜一口茶,又道:“那位姑娘失踪并不只是你绦州云家的事,要记得,她是你未过门的妾,她若有什么闪失或事端,连带也会影响到你的名声,而你——不要忘了,你是我董记布庄的女婿。”

“是的,小婿不敢稍忘。”

“再说了,董记布庄分舖多,人脉广,我们也可以帮你找人。明天一早我会派人赶上亲家,看能帮得上什么忙。”

“多谢岳父。”

馥兰见丈夫不敢多说一句话,便问出了一直放在心上的揣测。

“悦眉妹子会不会往京城来寻世斌?”

董江山哼了一声。“她没钱没马没车,天气又寒冷,几百里的路,谅她一个弱女子走不来。”

馥兰略感不安,她分不清是因为爹的态度抑或世斌的沉默,但仍是笑道:“那就请爹帮忙找悦眉妹子了。世斌,你不要担心,或许她只是去寻亲戚,很快就回家了。”

云世斌牵动嘴角,似是苦笑,点了点头。

董江山吃完饭离去后,馥兰刻意聊起董府花园里新开的红梅,夫妻俩各自心思,吃过晚饭,整理妥当,回到房里安歇。

新房里,犹是喜气洋洋,红烛红帐又将屋内薰得更加暖和。

“世斌。”馥兰站在丈夫身后,帮他月兑下外袍。“爹说的那些话,他不是责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明白,岳父对我要求甚高。”云世斌语声沉静。

“爹是大老板,说起话来就是威严。瞧,他不也教训我没去送公公?他就爱在嘴上叨念几句,心里还是疼我们当女儿女婿的。”

“这我都明白。”

馥兰说话时,已拿了他的外袍,快速地往几个口袋抓去,却只有抓到了布料,并没触着任何像是信封或纸片的事物。

她一直留意他是否转身过来,但他只是站在原地,解开衣裳,随手搁在架子,再坐到了床上。

唉,她在找什么呢?他早就藏妥那封信,不可能放在身上了吧。

若非爹揭破,恐怕他也不会告知耿悦眉失踪一事。她不愿再追问,免得像是一个刻意打探丈夫言行的妒妇;况且他不想说,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许是顾忌她的正妻身分,也或许怕捱爹的骂……

哎呀!她突然明白了,不禁要暗骂自个儿太粗心。

世斌其实还在适应。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她以外,他得跟着还不怎么熟稔的人们一起过日子、忙活儿;他必须遵从岳父的教导,谨言慎行,不敢稍有错误,大家都在看新婿的表现,他片刻不得松懈。

“世斌。”她感到不舍,走上前为他收拾衣物。“你初到京城,又要忙董记布庄,在外头有什么不舒坦,回来就跟我说,我或许帮不上忙,但你说说话,或许能消消气。”

“好。”

回答得真简短。她轻展笑意,既然决心做个为他分劳解忧的妻子,丈夫不爱多话,那就由她来问吧。

“我听公公说,”她坐到梳妆台前,拿下耳环首饰。“咱绦州老家是在城外,有自己一座很大的庄院?”

“是的。”

“庄院外面就是棉田喽?”

“嗯,有一望无际的棉田,那是云家的祖产,也是附近几个村子人家的生计活路。”

“云家在绦州紮根百年,果然是地方上的大户。那么,除了棉田,应该也种有供染料的蓝草了?”

“有。庄院大门外有一条小路通往棉厂,两边都是茶蓝田,东北边有一座小山坡,那是红花园,夏天到来时,开了满山鲜黄的红花……”

他停了下来,一双黑瞳凝定于空虚的远方,好似在眺望家乡的景色。

馥兰也不禁想着,大宅院里,茶蓝田边,红花园中,可曾有那位悦眉姑娘的身影?或是他俩并肩谈笑的回忆?

她撇去杂思,轻快地道:“蓝草我在城外地里见过,倒是没看过长在枝头上的红花,你说红花是鲜黄色的?怎会呢?不该是红色吗?”

“红色是花瓣捣出来的颜色,盛开的红花是整朵鲜黄,只在花萼处略红,乍然看去,就是黄色了。”他视线回到她的身上,为她解说。

“我只在染坊看过准备做染料的红花饼,让夫君见笑了。”

“我以后再带你回绦州看红花。”

“好啊!”

他的许诺令她雀跃万分,再有任何忧疑,全抛到外头的黑夜去了。

顺手拿掉玉簪,一头黑发如瀑垂泄而下;她再拿起木篦,一如每个夜晚,睡前她总是要仔细梳理一遍的。

身后有了动静,她从镜子里见到他走了过来。

“你只穿单衣,快进被子里,别着凉了。”她忙嘱咐。

云世斌仍是来到她身后,微弯,瞧向明镜里娇美的容颜。

她是一个好妻子,丽质天生,温婉端庄,善体人意,因为有了她,他才能成为董家的女婿;人人皆羡慕他的好运,而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夜又一夜的床笫交欢里,一再地去确认这个犹如做梦般的事实。

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的双颊泛起红晕,他取下她手里的木篦,左手掬起她的黑发,轻轻地为她梳顺了下来。

黑色流瀑由他掌心轻溜而过,丝丝缕缕,柔滑得令他几乎抓不住,得以指头捏住发束,这才能以木篦理顺她的发尾。

黑发像块亮泽的丝缎,衬得她颈肤更加柔白,他想到了亲吻她脖子时的软腻感触,男性的本能已然跃动,情不自禁俯下了脸,深深地吸闻她的馨香。

其馥如兰,诱人品尝,他的欲念节节升高,鼻息也转为浊重。

“黑云翻墨。”他搓揉着掌心里的细细发丝。

馥兰犹沉醉在他为她梳头的温柔里,耳际又传来醇厚好听的声音,颈边也贴上了温热的唇瓣,她低低嘤咛一声,笑意更是柔美,抬起迷蒙似醉的双眸,望向镜里亲密依偎的两人。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你真的读过很多书。”

“你也是。”

“世斌,你说,我们俩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只是看着她,看得大胆问话的她双颊更红,心跳更快,蓦地他双手拦腰抱住她。

……

红烛帐暖,春宵片刻不虚度,而外头的暗夜依然是风寒霜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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