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往鞋子被抛的方向,她的力道很平均,四只鞋子距离不远,都是一正一反、一正一反,恰恰好两个圣杯。
夏日葵看见,指着鞋子笑问:“说!我丢鞋子的时候,你偷偷许什么愿?”
“我?没有。”他不明白她的问题。
见他一头霎水,没有半分领会,她又笑弯眉头,问:“总经理,你从来没有和别人玩过,没有打屁过,对不对?”她猜对了。过去三十二年,严帧方以为玩耍和打屁的同义词是浪费生命。
见他不语,夏日葵知道自己猜对了。事实上,从他弟弟严帧平的形容中不难明白,严家兄弟接受了怎样的严格教育,差别在于,严帧方毫无异议地接受一切,而严帧平想尽办法想挣出牢笼。
夏日葵又问:“你一定觉得玩是浪费时间的无聊举止,对不对?”她又猜对,因为他依然沉默。
“总经理,你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为了工作成就?还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愉快舒服?”她认真望着他,拉着他一起坐下,白天的泥沙已经退去热度,但还留有些许余温,对严帧方而言,温热的……又是另一番全新感受。
“都有吧。”
“刚才那样玩,你不觉得心情愉快舒服?”
严帧方观察她的表情,如果自己点头,她肯定会说:瞧,光是玩耍打屁就会让人心情愉悦,不一定要用很多钱来陪衬,所以玩耍并不无聊,玩耍有其必要的存在意义。
发觉她的小伎俩,严帧方勾勾嘴角。“你企图说服我为玩耍重新下定义?”
“我说得动你吗?”她不否认自己的小心思。
“那得看你接下来的导游行程安排得怎样。”
“所以总经理真的是来垦丁观光的?”她抓住他的话尾追问。
他投回答,她兴起莫名想法,神经陡然紧绷……不会吧,要遭受多大的挫折,机器人才会想到偏乡地带休奍?难不成超级战将真有这么厉害,她一走,公司就面临倒闭危机?
他不理解她脸上突如其来的错愕,反问:“你为什么辞职?”一句话,他不但没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把她的错愕转开十万八千里。
“你猜,我外婆几岁?”
她回答得很认真,他却误以为她也想转移话题?眉心蹙起,他选择顺应她的话题。“要生出你这么大的孙子,至少要七、八十岁吧,但是她看起来很年轻.”
“猜错了,我外婆十七当妈妈,三十四岁当阿嬷。”
“你们家有早婚遗传?”
“也许吧,外公整整大她二十岁,却诱拐未成年少女,把外婆的肚子给搞大,我阿祖心慈仁善,没有把我外公告到法院去,因此十七年后,看到我妈妈被爸爸追走,外公只能俩服老天有眼、报应来得不迟。”
“那你父亲在你十七岁那年,一定吓死了,”
她扬眉望他,他也懂得幽默?很好,这样聊起天来才有趣。
为了褒奖他的进步,她说出一大串。“何止吓死,他送我和玫瑰上学下课、上补习班回家,私立女校那么贵,家里那么穷,他却不惜下重本,只为了不让我们接赃男人。”
“他天天在我耳边叨念,说天底下没有好男人,只有横行野兽,在他眼里,男人都是畜生,唯一无害的那只叫做DADDY,更狠的是,我的生理期晚一天,他就要去买验孕剂。”
“你这么听话,不交男朋友?”
“怎么交?根本没机会。补习班有个男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我爸第二天就追杀到人家学校。从我和玫瑰满十五岁后,我们家的保密防谍做得比国防部还好。”
她嘲笑爸爸不遗余力,只是……爸爸再也没办法红着脸、抓着头发,满脸尴尬地在她面前辩驳说:“爸爸都是为你好啊!”
“很严的家教。”和他们家有得比,只不过严家的家教更……全方位一点。
“嗯,小学时期,每年暑假我都在外婆家过夏令营,外公带我去釆椰子,外婆带我去唱卡拉OK,我每年过来的时候都是白雪公主,回去时变成灰姑娘,我和垦丁的太阳有约定,不见不散。”
“你在这里,有很美好的回忆。”
她点点头,如果不要出那起意外就好了。
“你说外婆看起来很年轻,那是因为她很幸运,碰到一个把她当成女儿、捧在掌心呵宠的丈夫。外公赚钱、做家事、带小孩,还得负责让外婆开开心心过日子,我们经常觉得外婆对外公很坏,是一个恶媳妇,可是外公却说,能娶到外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每次外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深刻的皱纹里散发着温柔,在懵懵懂懂的童年时期,我第一次觉得爱情很甜蜜。”
“大四那年,外公过世了,外婆把外公存的钱拿来买民宿,她把民宿夸得像里岛的VILLA,让我们光听就羡慕死了,她还给我们画大饼,说如果我们愿意一起经营,一定可以很快变成千万富翁。”
“会不会变成千万富翁,说实话,弁没有那么吸引我,真正吸引我的是这里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大海,以及美到让人叹为观止的生态,我所有童年的快乐记忆都是在这里成形的,所以我举双手同意,至于玫瑰……你说的,我是好姐姐,向来都是我在哪里,她便心向哪里。”
“我开始作梦,还拉着爸妈和我一起作,作一个垦丁民宿经营者的美梦,我提出很多想法,说得津津有味,把全家人都笼罩在梦想氛围。其实当时,爸妈并不太赞成这事,他们总觉得回到乡下会影响我们的学业、改变我们的人生,甚至是找不到能够匹配我们的好男人,可是看我们这么开心,他们“好决定找一天回乡下,先看看情况再说。”这段她对谁都没有说过,这段里头有她深深的罪恶感,多年来,她经常回想,如果当初她不要表现得这么快乐,不要作着适不可及的梦,是不是她和玫瑰不会失去爸爸妈妈?
“后来你们为什么没回来经营民宿?”
“那一趟,我爸妈出车祸、双双死去,我把责任推给外婆,说她因为寂突才想逼我们回乡下,那并不是事实,当年的我太幼稚,不敢承担自己的错误,只一心想推卸责任,以为这样做,心里就能够不愧疚。我的话伤了外婆、更伤害自己,那次之后,我没脸回垦丁,而外婆也不敢和我们联络。我很忙、我寄情于工作,我还说服自己等房贷还清,就把外婆接到台北住,但是……”他接下她的话?“你房贷还清,却改变主意?”
“世事难料,当我回到这里,吹着咸咸的海风,便再也不想离去。再三考虑后,我决定重新装潢民宿,把当年我对爸爸妈妈和玫瑰架构的梦想慢慢筑起,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办到,但我会努力,所以我选择离职。”她避重就轻、篡改离职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回台北吗?你很有潜力。”他终于明白她不是转移话题,而是用一大篇故事向他解释辞职原因?
“我知道,但有能力的人,不管待在哪里,都会经营出一片天地,不见得非要待在你的公司里,何况,你只对自己的弟弟用心,不对其他员工费力,能力髙超的夏日葵一直升迁不上去,心里很闷呢。”她终于反咬他一口,心底乐着呢。
“有仇必报?小女人就是这样。”他睨她一眼,都过去那么久的话,还记得那么牢。
“哈哈,彼此彼此,大男人也不过如此。”她朝他皱皱鼻子,瞬间,两人间的距离又更近一步。
“提醒我,千万别惹到你。”
“我不必别人提醒,就很明白,总经理是谁也惹不起的。”他叹气,和她斗嘴,他还需要大量练习,才有机会赢。
见他不再接话,她笑说:“明天我们先去海洋馆吧,那里比较适合小孩子,也适合一个对游戏有错误认知的男性。”他没介意她攻击他的认知能力,他只是垂了垂眼睫,再次抬眼时说:“我其实不是来渡假的。”
“所以是来?”
“董事说想在这里经营饭店,我先过来考察。”通常他不会把未进行的计划告诉他人,但他说了,算是回馈她那篇长长的故事。
“董事长想跨行?这样不好吧。”
如果是盖饭店让别人经营,还有道理,但经营饭店……好吧,董事长的想法也不算稀竒,竒美可以开医院又开电子公司,灿坤可以卖电器、开餐厅、旅行社,跨行大概是现代企业家的最新时尚流行吧。
“我也觉得不好,但不试试谁知道,如果计划成形的话,也许我还会在这里待更久。”
“知道了,我会找时间带你逛迪垦丁的各个景点,还有私房的我。”接下来,他们又絮叨了不少话,有公司里的八卦、有垦丁的饭店经营概况,有私事、有公事……他们一面说、一面看着没有被光害影响的星空。
严帧方心底有些震惊,原来星星真的会眨眼睛,不是文学家的强加附会,当他亲眼看见星星移动、细细分辨星星的色泽,当他在夏日葵的指点下找到几个星座,那些储存在心里的知识瞬间变化为生活经验。
回程,相当不幸地,小绵羊阵亡了,它的轮胎变成一块包不住空气的破橡胶皮,夏日葵揺头叹息、为它哀悼三秒,然后和严帧方踏着脚底下长长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
隔天,严帧方人生破天荒的睡到八点半才起床。
他没睡过这样饱足的一场觉,他认为这是因为垦丁的空气真好、星星真好、海浪真好,陪他夜游的夏日葵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