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意宛在元龙武离开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下令谁都不准打扰,一待就是过了午。
陆氏,也就是前任宰相之女,一听到丈夫如此反常,心中不免有些不安,到了中午时分,也不见叫人传膳,书房门依旧关得死紧,她只好亲自端着饭菜来到书房外。
“相爷,妾身替你送饭来了,可否开个门啊?”
等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一阵沙哑之声,“进来。”
陆氏推门走了进去,就见丈夫一脸怔愣的坐在椅子上,目光飘远不知道在看什么,桌上的纸笔奏摺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看来世子说的并不是朝堂之事而是私事,但又有什么事情会让相公这般失魂?
方意宛的思绪仍旧一团混乱,完全失了平日该有的冷静。
十八年前……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要上京赶考,结果在半路受了重伤,是当时的陆相爷救了他,但等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却发现他忘记家住何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是陆相爷好心帮他重办了一个户籍身分,还因为看重他的才华,将女儿下嫁给他。
虽说他也曾想方设法找寻自己的过去,但是除了当年所穿的那件衣服上绣了个宛字之外,什么线索都没有,又找了几年,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又过了些年,他和妻子也有了孩子,官场上又步步高升,那些寻不回的回忆,便被他当作心中的一个遗憾,不再提起。
他没有怀疑过元龙武对他说假,因为没有必要,所以他当下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相信了,可世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又像铁鎚敲击着胸口,让他的心和胸口都闷闷的拧疼着。
有一个女子,苦苦等着她的相公回乡,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忍着受乡邻欺凌,忍着颠沛流离之苦,最后等到的却是相公另娶他人。
只可惜……明年的今天是她的第一个忌日,就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让那个等待了一辈子的男人去她的灵前,上那一炷香呢?
陆氏见他像是傻了一般,说什么话都没有反应,便想探探他的额头,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料手才刚伸出去,他就突然站了起来。
“相公,你这是怎么啦?”
方意宛听见妻子的声音,看着她仍旧风韵犹存的容颜,心中满是愧疚,却不知道是对她或者是另外一个女子。
他顿了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故作平常的道:“我没事,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儿个不用等我了。”
陆氏知道他没说实话,不过也没打算拂了他的意思,只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身边要带的人可要吩咐下去?要坐马车还是轿子……”
这时候他哪里还等得了,立马打断道:“别!我骑马就可以了。”
他心中盘算着,侯府不远,骑马过去应该不到一刻钟就能到,脚步不自觉踏得更急,也不管陆氏在后头唤着,一下子就走出内院。
陆氏平日看起来温文得体,但是身为前任宰相的独生女,又牢牢把持着相府的后院,怎么也不会是简单的人,看着他那急忙忙的样子,忍不住眼一眯,就往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今儿个老爷和世子到底说了什么,若是打听不到,就把他们那时候是什么动静报上来,另外找个人偷偷跟着老爷,看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嬷嬷点头称是,退了两步就急急下去吩咐了。
陆氏远远的看着自家相公消失的方向,表面上看似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种莫名的害怕,就像这十八年来一直隐藏的不安感。
他会不会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是他以前的家人终于找来了?
那么,到时候,她和儿女又会被放在什么地位呢?
元龙武从宰相府出来,就让跟在身边的小厮守在宰相府外头,吩咐若是相爷追了出来,就让他带着往面铺子那里去。
吩咐完后,他先策马回到面铺子,人才刚下马,就看到宛萧潇头发散乱、一身狼狈的冲了出来,一见到他,彷佛看见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连忙抓住他的手,急急的问:“那封信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爹他……我爹他真的是那个人?”
他点了点头,没有打算瞒她,然后就看见她整个人的表情空了下,接着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摇着头,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连脸上的疤都露出来了也不管,最后竟放声大笑和大哭。
被骚动吸引而来的附近居民,以为她是因为母亲过世太过悲恸而失了心魂,一时之间叫大夫的、说要拿符水的喊声此起彼落,更有不少人看到她额上的疤,议论纷纷,场面顿时乱成一团,只有同样知道事实真相的老掌柜担忧的站在一边,看着她癫狂的样子,心中有许多的不忍。
宛萧潇又哭又笑了一阵子,又突然冷静下来,双眼透着某种冰寒,冷冷的问:“告诉我,他是否早已再娶?是否已经富贵加身?是否已经怀拥娇妻爱子?”
元龙武轻轻点了点头。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嘴里不断呢喃,“好!好得很!真真是好得很!”
她大步走回厅内,心冷静得不可思议,站在母亲的棺木旁,看着那张扭曲苍白的脸,勾起一抹冷笑,讽刺的低问:“你看见没有?这就是我们苦苦等了十八年的男人!你为了他去死,你怎么不鼓起勇气去问问他,这十八年来,他可睡得安稳?可曾想过一个叫做秦素娘的女人?”
元龙武来到她身旁,感觉到她全身散发着一股想要同归于尽的自弃感,顿时心一紧,低声喝道:“够了!萧潇,宛姨已经去了,你难道还要让她去得这么不安心吗?”
宛萧潇冷冷一笑,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跟母亲说,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呵,她还能够说什么呢?人都已经死了,或许在母亲的世界里,自己已经圆满了,却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给她,让她一个人伤心失措。
两人并肩而立,不再言语,气氛极为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老掌柜迎上前去,有礼的问道:“敢请问是哪家贵亲,前来送我主家娘子一路?”
“方意宛。”来人用沙哑的声音慢慢回道。
有一、两人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禁窃窃私语——
“这名字挺熟的啊……”
“可不是,感觉好像是哪个官老爷的名字呢!”
老掌柜人老脑子可不老,马上反应过来,“这这这……这是宰相老爷,这可怎么……”
宛萧潇一听见这个名字,又听到老掌柜的话,连忙冲了出去,看着与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一身华服的中年男子,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顿时如同滚烫的火油,急躁地翻腾起来。
“让他给我滚!马上滚!”
老掌柜错愕不已,他知道宛萧潇的悲愤,也明白方意宛身分特殊,顿时显得不知所措。
方意宛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姑娘,虽然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但是眼前这个让他有种莫名熟悉感的姑娘,他对于元龙武所说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你……你唤做什么名字啊?我、我我有可能是你——”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宛萧潇硬生生的打断,“你别说那个字,那个字让我恶心!”
他震惊于她的愤怒和排斥,表情带着一丝受伤和苦涩,“是,我这些年是对不起你们母女俩,让你们吃了许多苦,但我也是有苦衷的……”
宛萧潇冷哼一声,燃着怒火的锐利眼神不屑地瞅着他。“你能有什么苦衷?你又明白我们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你以为现在才说对不起有用吗?”
见他被堵得哑口无言,她不禁露出冷笑,她要让他知道,在他享受着幸福美满生活的时候,她们母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呵,那你要不要仔细听听我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打小我就被人嘲笑是个没爹的孩子,叔叔伯伯说好听是来帮忙,但是实则占便宜的更多,原本十来亩良田,我们最后能够守住的就只有几亩旱田,这也就罢了,那些亲戚今日来借一个斗笠、明儿个来借一斗粮食,我们母女俩怕在村里过不下去,少了依靠,一切也就都忍了。
“最后又怕欠了人家人情,我五、六岁就试着拿锄头下田,一开始,磨得身上全都是血口子,却不能停,因为家里没有银两,甚至没有买药的钱,都是我去找了村里的野大夫,看他用了什么草药,我自己再上山去找,用嘴咬了咬就敷上。
“这样的日子过到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秋收,才刚把粮给收完,我到镇上卖了一批回来,村子里就有人说我娘偷人,要将她沉塘,大伯一家子竟然还跳出来说是亲眼看见的,逼得我和我娘什么行李都不敢带,被逼着逃离原本住的村子。
“还有这条疤,这是我反抗村里人还有那些亲戚的时候,被一群大男人给硬推到柴禾边上,让尖尖的柴禾给划伤的,没有药,那几日又下了雨,伤势拖了两、三日,最后便成了这副丑样子,就只为了我娘的清白还有我娘的命!”到最后,她几乎是呐喊出声了。
方意宛没想到她们母女俩的经历如此艰难,表情不禁扭曲了起来。
她看见他痛苦的神情,又讥诮道:“以为这样就没了吗?你可想过两个身无分文的女人,如何才能从南方的一个小村子来到京城?一路上我们碰见拐子,还遇过二流子想强抢人的,后来我们是靠着外婆家传的手艺,强撑着直到现在,这么辛苦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知道我娘的丈夫到底是死是活!
“你觉得痛苦吗?你何不想想,曾经有一个女人,为了你痛苦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她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他,“这些事,身在福窝里的你都不知道吧?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明白我们娘儿俩的苦?你怎么还敢来我娘的灵前说你这十八年来从未出现是有苦衷的?!”
元龙武这时已经顾不得男女之防,紧紧抱着已经说到泣不成声的宛萧潇,围观的许多善心妇人听了这一段,也忍不住暗暗抹泪,对于站在人群中间的方意宛更是没有好眼色,就是老掌柜也不断摇头。
方意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哑口无言,心中涌上一阵阵的愧疚。
“是我错了……”他呐呐的低言。
宛萧潇抹了抹泪,手紧揪着元龙武的衣裳,哽着声说:“你给我走!我和我娘不需要你虚假的歉意,以为说句错了就能够抵掉我们这些年的苦吗?我告诉你,你等着吧!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凭什么她们就得受那么多苦,结果却是成全了他人的幸福?
如果老天这么不公,那么她就偏不信邪,她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替她和娘讨回她们该有的公道。
就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