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陵山庄的下人皆知,谷雨阁内极少待客。
段爷有时会在此与三爷过招,二爷更是时常不请自来,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在此办赏花宴,一家人任谁都能随意出入谷雨阁,可三爷极少主动邀人。今夜不同。
曾经要成为三夫人的单小姐入庄,二爷设的洗尘宴三爷未出席,于是,三爷差人在凉亭备了单小姐喜爱的酸菜白肉锅,回味一下她久未尝过的北边美食,叙叙旧……
叙旧……会否叙一叙,顺带连婚事也一并重叙?
“……要三爷开这口,想是有些难度的。”听着几名丫鬟嚼舌根,站在后头的孙谅忍不住加入讨论。
一名丫鬟吓了一大跳,转头一见是二爷的小苞班,恶狠狠地瞪着他,双手叉腰嚷着:「孙谅!你吓人呀!你不跟在二爷身边,来这儿打混?就不怕回头我上二爷那儿告你一状?”
二爷待孙谅极好,庄内人皆知,可同时,二爷对他亦是出了名的严苛。旁人犯错,皆交由福伯处置,最多就是领一顿骂;可这孙谅一有犯错,二爷亲自处理,领的罚绝对是恶狠狠的折磨。
“姐姐莫要欺我呀。”孙谅呀呀叫着讨饶,眼见凉亭围上的布幔挡风,丫鬟们将三爷交代的食材摆了满桌,他将身后的盒子端出,道:“二爷差我将这上等的脚筋送来,给三爷与单小姐加菜,这些可都是肉汤熬过的,你瞧瞧。”
“那你放着便速速离去吧!”那丫鬟将手交迭到了胸前,仰高下巴,没好气地说着。瞟着孙谅那紧盯着火锅的馋样,嗤笑道:“我说孙谅呀,你该不会是借故留着,好向三爷讨口汤喝吧?”
“冤枉呀,姐姐,”孙谅吸吸口水,搓搓务嘿嘿嘿笑着,“我这只是瞧瞧汤烧滚了没,滚了便可下这脚筋,煮越久越好吃的哪……”
“贫嘴。”丫鬟推了推他的头,一手将那盒上等脚筋接过。外观看来的确是上等食材,只是……莫怪她多心,二爷跟孙谅平时在庄里爱整人,连老爷这太岁头上他们都敢动土,想是没什么不敢做的。这脚筋,还是得等三爷看过、应允了再下锅吧。
孙谅自是没放过她脸上的迟疑。平日他的信用便不怎么好,加上昨夜二爷才整过单小姐,如今遭人怀疑也是无可厚非。撇撇嘴,转头见到李护容过了拱门,连忙上前喊救命:“护容!快来评评理,诸位姐姐说我贫嘴,要上二爷那儿告状,你可得救我一救,不然传到二爷耳里,他可要整死我了。”
李护容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孙谅,再瞧瞧一旁丫鬟手中端着的木盒,还未回话,身后的主子已然开口。
“孙谅,远远就听见你大声小声,是怎么回事?”洪煦声在护容身后,温温笑道:“你说二哥整你?其实他是恨铁不成钢哪。若不是有几分疼你的心意,断不会事事上心的。”
“三爷,孙谅给您请安了。”他狗腿地说着,对于三爷的话则不予置评,直到两旁的丫鬟也都福了身,孙谅才又接着说:“二爷说,单小姐小时爱吃脚筋,特地差孙谅进城去买,昨儿两位贵客似乎未能尽兴,今日围炉,可不能再怠慢。”
“下锅吧。替我谢谢二哥了。”一日折腾,洪煦声双眼尚瞧不清,可心
里明白丫鬟们没他的一句话,可不敢动作。想了想,又道:“孙谅,我知你爱喝汤,晚些我让护容送一碗过去,煮久些,才够味。”
果真是翩翩玉公子,且还是心地很好很好的翩翩玉公子呀!一爷若有三爷一半好,他也不会日日如此辛劳了哪。孙谅乐得差点趴在三爷脚边磕头了,赶忙道:“多谢三爷、多谢三爷!”
洪煦声从孙谅的声音中听出他是真欢喜。跟在二哥身边是辛苦些,偶尔也得奖励奖励……忽地,他笑容微敛,而后又再漾深,道:“都下去吧,护容留下伺候就行了。”
众人回头一瞧,远远见着单小姐与萃儿从南苑小道而来,于是领命退去。
单清扬与萃儿下午在谷雨阁内待了好一阵子才离去,逛了庄院许久,口落时分回到南苑,方才有下人来唤,她们才知三爷已回到府中。
时已入夜,小道两旁点上了灯笼,见着三爷在梯前候着,单清扬步来。洪煦声听着她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听着听着,眉间几不可见地拧了拧,很快又回复平静。一旁护容掀了幔,一行入了亭中。
单清扬眼见锅里已下了她爱的酸菜与脚筋,炭火在下头烧得火热,桌上
还有几盘薄切白肉、油绿青菜,道:“三爷一日辛苦,还得陪我俩吃饭,清扬有些过意不去。”
“是呀,”萃儿也笑嘻嘻地连声说谢,语气中可没有一丝过意不去。“今日与小姐在庄里逛了整日,三爷可都在陵里忙着呢。”
“二位见外了。”洪煦声嘴角扬着,香气扑鼻而来,回头得谢谢厨子,这酸菜一闻便知是出自珍藏的那一瓮。“护容也坐吧。这锅,就是人多好吃,你替两位小姐涮点肉片吧。”
“是。”李护容应着,正拿起长筷,身边萃儿已替他端起了肉盘,两人一同为主子涮肉。
单清扬看着他微笑的侧脸,一会儿,道:“三爷,其实,这次清扬人庄,是为……”
“护容,给清扬添点汤。”洪煦声双眼弯弯,柔声说着,似是不经意打断了她的话。“清扬,二哥记得你爱吃脚筋,差人买了新鲜的回来。这酸菜是庄里蔚子自制,厨子是你搬离奉陵后新请的,从前在洛棠酒楼做过,手艺极好,你试试合不合胃口。”
单清扬怔了会儿,在护容递过汤碗时道谢接过。
待……吃完这一顿吧。
从前,他们也会互相为对方涮肉添汤,看她吃到尽兴时,想起娘说过女儿家总该保持几分身形,阿声总会这么说:“习武之人理当食肉,北方人理当食肉。”似是替她寻着理所当然的借口。
一切如昔。
所以,待吃完这一顿再提还剑、再提离去、再……再断了她对他还存有的,不该有的依恋。
低头看着汤碗里的白汤冒出轻烟,她将捧着汤碗的双手收紧,汲取暖意。
单清扬掀了面纱一角,凑近啜了口汤,忘情赞叹:“好好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这么酸、这么香的酸菜汤了!”
洪煦声被她忘情的夸张语气逗笑了。那语令、那声音中的雀跃,才是他识得的清扬;不拘小节、飞扬的性子只顾得眼前,不会瞻前顾后,没有太多礼数、太多心机……
布幔内油灯数盏,是护容吩咐多点的,知道他一日内一会儿见光亮、一会儿入暗处,目力难复。如今多点灯,是否能将眼前人看清楚些?
洪煦声眯细眼,眉间起了皱折,却还是太朦胧。只闻她喝了汤,夹了涮好的肉,只差揭下面纱厂便回到了从前一般。
忽地,洪煦声舒开眉道:“若喜欢……”才开口,便停顿。
若喜欢,怎么着?若喜欢,便留下、住下,何时想吃,就叫厨子备料?还是,可以带些回去,馋时煮一锅来回味?留下,该是什么样的理由?而离开,是否又如当年的两方潇洒?
耳边。,纵然没细、听着,清扬与萃儿的对话一句句都落在耳里。分明,他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欢喜与笑意,抬眼,始终无法描绘她的笑容。
“三爷?”方才三爷说了些什么,单清扬没听仔细,只见他朝向她的方向看来,欲言又止地,于是问着。
洪煦声还是眼儿弯弯,笑道:“若喜欢,让护容给你多添一碗。”
“……嗯。”点点头,单清扬递出碗。
一旁萃儿没放过小姐舒开的眉间,小姐的表情、声音、动作,全是过去六年来她没见过的放松与宽心,更沾着她没见过的光彩。就好像……此处、此人,方是小姐能歇息之处。
萃儿低下头,眼底有些情绪。
“萃儿姑娘?”李护容没察觉到萃儿面色有异,手中端着替她夹好的肉片与白菜,唤着。
“我……”萃儿还是低垂着脸,咬咬牙,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回南苑去了。三爷、小姐,你们慢慢聊,我先退下了……”
“萃儿,怎么忽然闹肚疼?你极少身子不适,怕是哪儿不妥了。”单清扬放下了手中碗筷,担心地说着:“我陪你吧,若不成,可得给大夫瞧瞧。”
“护容,请张大夫过府吧。”一拧眉,洪煦声说着。
“不、不必,没什么大碍,”闻言,萃儿赶忙摇摇手,扯出笑,“我打小吃不得太过热烫之物,这汤好喝得紧,我一时喝得急才会闹肚疼,回去歇歇就行了。”
“是吗?”单清扬还是不大放心。
“小姐与三爷难得相聚,别因萃儿扫了兴”萃儿十分抱歉,转头又在小姐耳边轻声说道:“经此一别,小姐与三爷怕是不会再见了吧。小姐心思萃儿不敢妄加猜测,可若你对三爷有几分旧情,此刻须尽欢哪。人世多变,过了今日,明儿会发生什事没人知道,萃儿只盼你……别留下遗憾。”
单清扬愣住,看向说出此话的萃儿,正想挽留,萃儿却回握了她的手,要她安心,然后福了福身,退出凉亭。
萃儿离去一会儿,洪煦声说道:“护容,你即刻出庄,上张大夫那儿抓帖药回来,吩咐煎妥后,再带碗白粥送去给萃儿姑娘。”
“是。”李护容看了主子一眼,领命退去。
单清扬见护容也退去,一时间,亭中只余她与三爷两人,顿时有些不自在。沉默良久,耳边是火锅汤水滚动的声音,她清清喉道:“加点汤吧。”
“有劳清扬。”洪煦声仍是一贯的笑颜。
单清扬起身换到了方才护容坐的位子,旁边陶锅内有熬好的白汤,她拿起木杓,舀了一匙加在桌上的火锅中。
三爷眼不能见物,可为何,自清晨一见,她便觉得他时常瞅着自己,不放?加完汤,单清扬回到他对面的位子,又为他涮起肉。
两人间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忽然,洪煦声问道:“萃儿跟在你身边很久了?”
单清扬夹起肉,送到他盘中。“家中出事后,罗家少爷让她来我身边。七重门事务繁杂,有个人照顾生活,清扬确是省心许多。”是错觉吗?说到罗少爷时,他带笑的脸似乎凝了凝。
“她是罗家家仆?”洪煦声拧眉,对清扬的话有些疑惑。
“清扬入罗府次数不多,见过的家仆丫鬟自然少,所以不清楚萃儿是罗少爷派来的府中人,抑或是为清扬而买的丫鬟。”
单清扬手边动作未停,又夹了些菜给他,“罗少爷只说她年岁虽是大了些,却十分细心,也好使唤,交付之事绝不马虎,可以信任。几次与萃儿聊起,她也颇懂罗少爷喜好,想是伺候过他吧。”
没说出口的是,萃儿言谈间隐约透露对罗少爷的仰慕,只是自己几回探萃儿的口风,总不见她坦白……若萃儿的心上人真是罗少爷,却碍于罗单两家婚约,或两人地位悬殊,将来让罗少爷纳萃儿为妾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就不知萃儿愿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
……若是自己,要与人共享所爱之人,她是万分不愿的。
爱……
她对罗少爷有爱吗?
罗少爷待她很好,处处维护,处处关心,事过六年,他不时便会暗示,若她准备好,先成婚再报弑亲之仇也未尝不可。她不是没想过,爹娘过世前心心念念着看她嫁人,一夕失去亲人,独留遗愿,她是想照着双亲所愿去做的。
然而……她即便对罗少爷心存感谢,却始终谈不上动心。可夫妻之情细水长流,将来慢慢培养也是可以。
……那,她对三爷……对阿声是爱吗?
单清扬缓缓抬眼,偷瞧着眼前人。
晨间见了他,便思考良多。心中有一块地方,她不曾对任何人提及,连娘亲也不知道;但那里,的的确确放着关于阿声的一切,还有她在庄中生活过的日子。
阔别多年的此行,见着了阿声。当身边人事已非,唯有阿声不变,她也确实压抑不住对他的依恋,渴望着他的温柔、他的好,沈溺在回忆中不想呢来。
单清扬暗自自嘲。世人道她水性杨花,如今想来,也非全然是假。
“看来,罗家少爷待你极好,事告一段落,想必会履行婚约。”洪煦声感受到她话中的感激之情,轻轻笑了,没有太多情绪地说着。单清扬没有应话,于是他又问:“萃儿识武?”
今生,成婚与否、物件何人,这些事就随缘吧。都六年了,或许再过十年,家仇还是报不了,而她下定决心,重建七重门与报仇,此两件大事为先。单清扬没对婚约之事多做解释,只回道:“萃儿入武家当差,多少会两招,我见萃儿是练武底子,也曾教过她鞭法。”
“她学得颇快?”
“是。几乎看我走过一回招式,她便能学上六、七分,就是性子活泼不定,凡事难用心;再者她调息似多有不稳,只练几招是无妨,若要长练,怕是不成。”
洪煦声沉吟一阵,想着当说还是不当说。犹豫间,单清扬道汤、菜都凉了,他才又温温笑回:“那快吃吧,旁的事,往后再说。”
“……嗯。”三爷是关心自己离开奉陵后的生活,所以多问了,单清扬不作多想。萃儿说得是,此刻须尽欢,水性杨花又如何?江湖儿女就该洒月兑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当是心中的小花园又多添一笔值得回忆的风景吧。
这么想着,单清扬面纱下浮起笑容,重复着他的话:“嗯,旁的事,往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