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姐妹淘们离开病房后,张培湮躺在床上好一会,实在没有睡意,这才起身,初次踏进育婴室探望自己的孩子。
在这间医院生孩子不仅像在度假,就连育婴室也相当宽敞舒适,有专业的护理师小心翼翼地照顾每个婴儿。
能在此生子的人非富即贵,俗话说就是幸运的精子投对胎了,她暗忖着,站在外头走廊看着她的儿子。
他的轮廓酷似蔡成寰,唯独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像极了她。
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家境富裕,才刚出生就拥有许多人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一定让人很羡慕。
想至此,张培湮的心猛一沉。拥有像她这样的母亲,像蔡成寰这样的父亲,真的值得羡慕吗?
从生下小孩那一刻,张培湮始终感到很困惑,她的身体因怀孕生子起了不少变化,在在提醒着她为人母的责任,一副准备好要养育孩子的状态,有时候胀女乃胀得很痛,仿佛在对她说快去喂饱孩子。
可是,心理上,她却感到很疏离。
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吗?
从未拥有一个正常家庭的我,能给我的小孩幸福吗?
有时候,她甚至半夜惊醒,一夜无眠。
张培湮觉得累了,在走廊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思忖今后到底该怎么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生完小孩,她的任务算告一段落,她还能奢求什么?
不知不觉,她竟在育婴室门口打起盹,睁开眼时已经天明,然而那些困惑依旧找不到答案。
“你怎么不多休息?”
蔡成寰拎着一个纸袋走向她,即便她刚生完小孩在做月子,他还是习惯让她当他的试吃员,品尝他每天的新作品。
今早看她不在房间,他出来到处找了一圈,没想到竟然在育婴室找到她。
张培湮耸耸肩,自嘲:“我快闷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纵容一个任性的小孩。
“就这么闲不住,急着想回去工作?”他调侃:“这样怎么当贵妇?”
张培湮用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明明是尖酸的话语,配上温柔的口气,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讨厌,真奇怪。
他就是一个能融合这些矛盾点的男人,一开始她也很受不了,现在倒是习以为常了。
不行,张培湮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对他有所留恋。
“我在想,”她深呼吸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蔡成寰的脸色蓦地一变,仿佛刚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神情竟有些狼狈。
他撇开俊脸,手握紧纸袋。
“我想过了,”他低声说,语调没有特别起伏。“也许我们不一定要离婚。”
张培湮震惊地瞪着他,难以置信。他说过讨厌纠缠的女人,不是应该急着想要摆月兑她?这种虚假的婚姻有什么好维持的?
“为什么不跟我离婚?”她有点激动,她不信他会对她产生感情,这男人有真感情吗?
蔡成寰瞅着她的眼神颇有深意。
“我想给孩子一个正常的家庭,孩子有妈妈陪在身边长大比较好。”
为了孩子?正常家庭?这话怎么听起来充满讽刺?
张培湮笑了,他们这种组合算正常吗?
“原来是为了小孩。为了小孩你愿意牺牲,愿意忍受我,真了不起。”她充满酸意地说着:“可惜我没这么伟大,会为了一个孩子牺牲我的人生。”
她停顿下来,空气中弥漫一股可怕的沉默。
“对不起,”她冷淡地说:“我没办法爱这个小孩,当他的好妈妈。”
这短短瞬间,他们视线交缠,在他清澈的绿眼眸底,流露着仿佛悲伤失落的痕迹,她不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怎么可能为了她难过呢?
她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个拜金女。
“是吗?就这样吧。”他沉声说,面无表情。
就这样吧。
一句话结束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
张培湮离开医院那天,他们同时办好离婚手续。
安静的结婚,也安静的结束,一切都是简单的纸上作业。
人和人的关系就靠着这几张纸做决定,想想总感到不可思议。
“你自由了。”最后,他对她说。
是啊,她自由了,她美梦成真了,她成了单身富婆,可这自由怎么感觉带着一丝苦涩呢?
“蝴蝶和主要的蜜源植物呈现一种完美的生态平衡,一个是花媒,而另一个则做为足够的食物来源,相辅相成,共同演化,缺一不可。接下来我们来看看这些蝶类幼虫主要的寄主植物有哪些种类……”
蔡成寰走进阶梯大教室时,课程正上到一半。
讲台上是一名外国男教授,两鬓花白但身形依旧健朗,西装笔挺,气质优雅,清俊深刻的五官中以那双浅绿近乎透明的眼眸最为吸引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温柔,台下的学生一大半都是女性,有的甚至坐在阶梯上听课,眼里满是陶醉。
蔡成寰不禁怀疑她们究竟是来听课或者看人。
他选择一个偏僻的角落,站着聆听。这教室已经塞满人,没有座位可坐了。
威廉斯教授开的通识课“蝴蝶生态学”相当热门,他本身也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做为T大昆虫学系邀请而来的客座教授已经两年,他成了女学生崇拜的人气教授,开的课程人数永远爆满,连教室都挤得水泄不通。
“你们知道这首词吗……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
“知道!是欧阳修的‘望江南’,他也是教授您最欣赏的中国文人。”
“呵呵,这位同学真的很认真听讲,连我的喜好都一清二楚。”威廉斯教授的绿眼眸电得回答的女学生心口怦怦跳,脸都红透了。
“欧阳修的这首词将蝴蝶歌咏得极为美,蝴蝶栩栩如生,好像就在我们眼前飞过……”
他不仅幽默风趣,英俊潇洒,重点是讲得一口流利中文,且富有国学涵养,和学生之间的交流毫无障碍,难怪台下那群年纪足以当他女儿的学生们个个用仰慕的眼神凝望着他。
他的年纪丝毫未掩盖他的丰采和魅力,事实上这种熟男更吸引有恋父情结的女人。
蔡成寰暗忖,幸好他父亲近年来已节制许多,否则这一趟来台之行,说不定会让他多出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从小到大,他一直有个疑惑,以他妈妈的条件,可以拥有任何男人,为什么偏偏爱上一个已婚且永远不可能专情于她的男人,甚至甘愿为他未婚生子?
是因为男人充满磁性动听的嗓音,搭配那口顺畅的中文,勾起他母亲在英国时思乡的愁绪?
或者是因为他那双迷人深邃的绿眼眸,当他凝视着她,仿佛只看见她,心里只有她一个,那般的深情款款填补了她寂寞的心灵?
蔡成寰不知道,猜不透,而这个无解之谜,一直令他痛恨自己的出生——他就是两个幼稚大人搞出来的烂摊子。
直到今日,他当了父亲,才稍微理解生命的奥妙。
有时候人无须去质疑生命的存在,只需要去珍惜。
“你一进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讲课完毕后,不若以往会用下课时间和学生课后交流,威廉斯教授匆忙整理好东西即离开教室。
教室外,站了一名和他一样高大英俊的混血男子。
“是吗?”蔡成寰耸耸肩,语带讽刺:“我以为你只注意女学生的腿。”
威廉斯教授眯起眼眸,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内,威廉斯教授感慨地说。
蔡成寰凝望父亲已显苍老的脸庞,深知这话中蕴藏着无限深意。
他曾经也以为,他再也不会踏入这座学校。
据说他父亲自从知道他的存在,曾试图来台湾找他,抢夺监护权和争取探视权,却因为外国人身分,以及一些复杂因素被迫放弃。
而蔡成寰自幼在母亲这方亲戚们的“洗脑”下,早就将他父亲视为不存在的角色。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就在英国那场国际研讨会上,他们父子不仅外貌神似,连气质都相仿,可怕的是两人的研究专题也非常类似,很多在场学者不明真相,都感到不可思议,还对他说“你们长得好像父子”。
不是看起来像,他们实际上就是父子。
那天,蔡成寰匆忙逃离研讨会现场,内心激荡难以平复,自此也逃离他热爱的昆虫学研究领域,开始在欧洲各地流浪,接着又跑去美国纽约各个餐厅端盘子讨生活,最终觉得累了倦了才回台湾。
他选择做甜点,那是因为他可以专心、心无旁骛地离开他母亲的家族势力,也同时远离他父亲的专业领域,只做他自己。
那些年他父亲曾试图找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因为就连他母亲这边也找不到人。
或许是为了他,他父亲才来台湾当两年客座教授,而他却直到今日才过来学校找他。
他父亲下个月就要回英国了。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子。”蔡成寰停下脚步,突如其来地说:“我当了爸爸。”
威廉斯教授非常讶异,他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结婚,更别说还有了小孩。
“是吗?”他难掩喜悦地追问:“小孩健康吗?像不像你?”他猛地顿了顿,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低声说:“你最像我。”
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绿眼睛。
“我想……”蔡成寰犹豫几秒,下定决心似地说出口,“也许你可以帮他取名字。”
威廉斯教授足足怔愣了一分钟,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他低下头,绿眸仿佛闪动着朦胧的泪意。
蔡成寰并没有原谅父亲,他只是放过他自己,从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手中解放自己。
他想爱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试着去接纳自己的父亲。
当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胸口涌起一股暖意,他想,他终于不再逃避面对他注定的命运。
这男人是他的父亲,赋予他一半的生命,让他的心脏跳动,让他的血液流动,无论他多想忽视他,这都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和张培湮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让他体认到人生因缘的奇妙和可贵,也给了他面对的勇气。
只是,蔡成寰顿时心下一阵黯然,那个给他勇气的女人已经是前妻。
“名字就叫蔡东坡,怎么样?”威廉斯教授欢欣鼓舞地开始命名,各种天马行空的提议,兴致勃勃。
“要不然叫蔡白,蔡安石也不错,他们都是我很喜欢的中国文人。”
干脆叫白菜好了,蔡成寰努力忍住不吐槽。
算了,他苦笑,至少比蔡钱或蔡蛋糕好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