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寿一过,欲替东厂掌印太监赐婚的圣旨一下,朝中内外有人喜有人忧。
为此事感到欢喜的人,自然是希望能攀上这门亲事,藉由文承熙在宫中的权势趁势坐大自己。而忧心的人则是生怕敌对大臣的女儿被挑中,往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怕是一整个家族的人都跟着荣升,成为朝中一方不利于己的大势力。
偏偏,众人皆知如今随口一句话就能左右皇帝君心的人,朝中除了文承熙再无第二人,因此如果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势必得结上这门亲,当文承熙选中董虞两家嫡长女的消息一出,大势也就差不多底定了。
这也是为什么朝中大臣纷纷送礼至东殿,又涌入董虞两家祝贺的原因,就是怕稍有怠慢日后会惹祸上身。
同郡王府一样,上董家祝贺的人很多,门坎都快被踩烂了,贺礼更是堆得多如一座小山,都快淹没了董家,但前院是欢笑祝贺声不断,后院却传出阵阵哭声。
通往后院的长廊上,一道年轻娇小的人影快步走着,一听见后院传来的哭声,她脚步不禁又加快。
符子燕一脸焦急的推开房门,快步走向董喻芳。“喻芳,我听我娘说皇上帮妳赐婚了,这件事是真的吗?”
一看见亲如姊妹的手帕交,坐在床上连头发都没梳、也还没更衣的董喻芳顿时哭得更凄惨。“子燕,我该怎么办?”她痛哭的问,“皇上竟然要把我嫁给一个太监……”
符子燕在床沿坐下,握紧好友的手心疼不已,眼眶也跟着泛红了。
董家祖上是开国功勋,受祖荫庇佑,董家后代也多是朝中要臣,而身为名门嫡女,董喻芳自小便深受亲族宠爱,符子燕却是与她大不相同。
虽是侯府千金,但符子燕是妾室所生,娘亲又不得侯爷欢心,因此她这个庶女在府中并不受重视,时常被兄弟姊妹冷落欺负,两人会成为手帕交,说起来也是颇教人意外。
“喻芳,妳先别哭,我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舍不得见到好姊妹哭得这么惨,符子燕抽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
“前些日子皇上大寿,宫里宴请满朝百官一同为皇上祝贺,皇上可能是喝醉了,竟说要帮东厂督主娶妻,还让他自行挑选,结果他一次挑了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郡王府的虞诗芮。”
虞诗芮?那可是郡王府上最受宠的嫡女,这个东厂督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即便没见过这个令人闻之丧胆的东厂督主,符子燕却已下意识将他想成是阴阳怪气又色迷迷的老太监,不禁在心中将此人臭骂一通。
“妳爹都不生气吗?总不会是真要把妳嫁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太监吧?”符子燕一脸难以置信,不敢想象这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好友身上。
“我爹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生气……”董喻芳抽抽噎噎的说。
“把女儿嫁给一个老太监,这象话吗?有什么好高兴的?”符子燕握紧粉拳,愤慨的站起身气冲冲道:“我去找妳爹理论!”
自小在侯府里遭受冷眼对待,符子燕名义上虽是侯府千金,却一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名门闺秀。平日在府中,她与下人打成一片,也深知人间疾苦,虽然知道自己地位不比那些受宠的兄弟姊妹,倒也不会因此自怜自怨。
兴许是因娘亲本来就是心性豁达之人,从小受到娘亲的教导,她的性子也开朗活泼,为了能在侯府里生存,她可是吃苦耐劳又坚强。
“子燕,妳别去。”董喻芳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拉回来。
“为什么?”符子燕生气又纳闷。
“难道妳不晓得那个文承熙是什么样的人?听我爹说,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皇上的心意,皇上对他信赖有加,事事都仰赖他,就连批折子的事都交给了他,听说连太子看到他都得礼让三分。”
董喻芳边说边打了一个冷颤,涕泪纵横的脸上此时充满恐惧。
“再说,我爹正愁一直不能被皇上重用,没有加官晋爵的机会,现在有了这个大好靠山,当然是乐不可支,巴不得快点将我嫁过去,他才有机会拢络文承熙,让文承熙在皇上面前帮他说好话。”
“我当然知道文承熙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符子燕解释道:“可就因为这样,我更要找妳爹理论,他怎么能狠心眼睁睁看着妳嫁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太监……”话还未说完,她的嘴巴忽然被好友用手紧紧摀住。
董喻芳害怕的东张西望,发着抖压低声量道︰“妳小声点,万一被锦衣卫听见,妳可要遭殃了。”
皇宫中上千名身手不凡的锦衣卫神出鬼没,没人晓得他们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更可怕的是哪怕躲在隐密之处说皇上或文承熙的不是,那些话照样能一字不漏的传到他们耳里。
“妳记不记得前两日,尉相府世子身首异处那件事?”董喻芳小声的问。
符子燕点点头,神情却不像她那样害怕。
“他就是嘲笑文承熙娶妻的事,才会被锦衣卫杀掉。无缘无故死了儿子,尉宰相也不敢吭声,更不敢向皇上讨公道。”
“这人真是太坏了!怎能因为别人说他几句坏话就随便动手杀人”符子燕一听,非但没心生恐惧,反而气愤的数落。
“子燕,妳别瞎说了,我可不要往后都见不到妳。”董喻芳又摀住她的嘴,就怕她再说出对文承熙大不敬的话。
“那妳怎么办?”符子燕忧心忡忡的望着好姊妹,重感情、讲义气的她可是比新娘子还着急。
“我也不知道。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被嫁进东厂,光想到我就害怕……”董喻芳说着又开始哽咽,一筹莫展又恐惧,“那是多可怕的地方哪!里头都是些阴阳怪气的太监,杀人不眨眼又阴险狡诈。而且,那文承熙也是个太监,我往后不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大家都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东厂魔头,万一我惹他不开心,我不就完了?”因为太绝望,她终于大吐苦水,也忘了要顾忌锦衣卫了。
见好友伤心得直掉眼泪,符子燕心中虽急却也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陪着她一起流泪。
天色已经黑了大半,回府的路上,符子燕两眼红肿、闷闷不乐的低头走着,一个不留神便与迎面走来的男子撞个正着。
“哎哟喂呀!是哪个不长眼的?”男子怪腔怪调的揉着肩膀,抱怨的神情比姑娘家还妩媚,顿时抖落了符子燕一身的疙瘩。
这便是太监吗?明明是男儿身,却因为少了……那话儿,就成了这副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模样?像喻芳这么好的姑娘怎能嫁给这种人被糟蹋?那个据说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文承熙,也像此人一样吗?
“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懂规矩,连撞着了本公公也不赶紧赔罪?”男子啐了一声,走起路来不像寻常男人那样昂首阔步,反倒扭腰摆臀有些像女人。
符子燕见了,忍不住又在心中替好友难过一番,正想离开,却听见三三两两的路人交头接耳,热络的讨论起来。
“那不是王公公吗?他怎么又出宫了?”一名大婶指着走远的便衣太监,同身旁几个大娘问道。
“肯定是又要招人入宫当太监了。”其中一个大娘不屑的道。
“宫中这么多太监还不够用吗?”
“东厂这么大,要干的活这么多,太监再多也不够用。”
“唉,这年头连当官都没出息,还不如进宫当太监,更有可能享受荣华富贵。”
所以,方才那个王公公是出宫招太监的?如果她可以混进东厂,不就能弄清楚文承熙的真面目?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帮助喻芳了。这个荒唐大胆的念头一眨眼便在符子燕脑中成形。
“大婶,妳可知道刚才那个王公公会在哪里招太监?”符子燕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位大婶的面前,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
大婶一头雾水的看着她,“妳一个姑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符子燕脑中灵机一动道︰“我有个朋友,因为家里穷没办法养活爹娘,所以想进宫当太监,只是一直苦无门路。”
“喔,那去找王公公就对了。”大婶指了个方向给她,“通常王公公出了宫,办好该办的事情便会到赌坊转转,妳让妳那个朋友上赌坊找人准没错。”
“好,谢谢大婶。”符子燕兴奋的道谢。
太好了!幸好平时为了能顺利溜出府,她经常穿上男装假扮下人,相信等会王公公要是见到换了男装的她,肯定认不出她是女儿身。
只要有机会混进东厂,她一定会帮喻芳探清楚,关于文承熙的传闻是否属实!
皇宫内苑深处的东殿,一整片铺上琉璃瓦的偏殿全都隶属于东厂,占地之广几乎快与偌大的后宫相比,而能在这里走动的太监,入选条件也与宫中一般的太监大不相同。
为了避免被他人安插眼线或细作,文承熙便将提拔可用人才进入东厂的事交由王公公负责,让王公公亲自出宫筛选太监。这些被选中的人通常又被细分成两种,一种是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专门负责保护督主;另一种则是饱读诗书能够识字习帖,偶尔还必须陪督主一起下棋。
为了这个大好机会,符子燕可是塞了不少银两给一名入选的小太监,努力劝退对方再改由自己女扮男装顶替入宫,现在她果然成功混进东厂了。
“这几年啊,懂得几个大字的太监不多,你们这些算是聪明人,要懂得替自己争取。这东厂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踏进来,往后只要好好伺候督主,有什么好处绝对少不了你们。”王公公走在前头,一面教导跟在后方的新进太监。
一般而言,读书人大多好面子又讲究门风,就算家中贫穷、走投无路也不愿进宫当太监,毕竟这可是关乎到无法传宗接代的大事,谁也不肯轻易尝试,因此东厂最缺的,便是识字的太监,王公公频繁出宫招揽,为的也就是能找到学识渊博又愿意入宫当太监的人才。
“小符子。”一走进东殿宽阔到吓人的大厅,王公公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朝走在一伙人最后方的瘦小身影喊道。
此时符子燕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更显身形瘦弱,走在一行人当中很容易就被忽略。听见王公公这一喊,她愣了下咽了口唾沫,才挺起已用布条裹紧的胸脯,正色的抬起脸。
“王公公有什么吩咐?”为了隐瞒身分,她稍微把嗓音压低,还特地将眉毛画粗、下巴点上一颗痣,相信等日后她离开了这里,绝对不会有人认得出她。
“你走在后头干什么?过来我这里。”王公公对她招招手。
“是。”符子燕忍下心里的一阵恶心,把头压得低低的靠过去。
王公公将东厂里头的文人太监都一块喊来,向大家介绍符子燕,笑盈盈的道:“小符子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仅饱读诗书,就连琴棋书画也样样都懂,手脚又麻利,动静皆宜,姑娘家都没他来得好用。”
因为我就是姑娘家啊。符子燕心虚的低下头想。
“先前东厂里没人可陪督主一块切磋琴艺,督主正为此事而不悦,往后有了小符子,督主雅兴一来就不怕没人作陪了。”
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居然也会弹琴?听见王公公的话,符子燕纳闷不已。
就在此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从里边走出来,众人一见到他,除了符子燕和新进的太监以外,全都齐齐弯身行礼。最令符子燕感到惊讶的,是连年纪较长的王公公都对小太监恭敬有加。
“督主正在休息,你们在这里吵闹什么?”小太监虽然年纪颇轻,但是气质沉稳,说起话来很有威严。
“小六子,这是我新带进宫的太监。”王公公一把将符子燕推出去。“他叫小符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事也够机灵。”
闻言,小六子用着严苛的目光,仔细端详起符子燕。
他不会是看出什么了吧?符子燕被盯得全身发毛,后背悄悄汗湿了大半。
“王公公不懂琴棋书画,又怎能判断人才的好坏?还是得让督主亲自鉴定过才能算数。”
“小六子说的对。”被泼了满脸冷水,王公公也没生气还陪笑附和。
符子燕暗中观察着,看来这个小太监在东厂里应该有着一定的地位。
“小符子给公公请安。”她毕恭毕敬的向小六子行礼。
“随我来吧。”小六子态度冷淡,似乎不吃她这一套。
“机灵点,别丢我的脸。”王公公不放心的再三叮咛。
“小符子不会的,请王公公放心。”符子燕充满自信的说。既然这么多人都认不出她是女儿身,相信那个老眼昏花的文承熙肯定也瞧不出来。她沾沾自喜的想着,跟着小六子出了大厅绕过大得像迷宫的院子,还有美得像仙境的花园,来到一座贵气的寝房前。
“督主有令,让新来的太监学着怎么伺候。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督主若是有任何吩咐,你随时听候差遣。”小六子面无表情的吩咐完,也不等她回答就转身离开。
符子燕惴惴不安的留下,睁大双眼看着那扇金漆大门,一想到那个传说中令人闻之丧胆的东厂大魔头就睡在这扇门后方,她的脉搏不禁加快跳动。
“小六子。”
忽地,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从门后传出,异常的温醇悦耳,符子燕曾听过嫡姊弹奏一把上好古琴,那琴声浑厚温润却还不及这人的声音半分。
这就是大魔头文承熙的声音?她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了。
“站在外头的是什么人?”这第二声询问,语气明显多了一丝不悦。
“禀、禀告督主,我是新来的太监,名叫小符子,督主有什么吩咐尽避交代。」她心中一紧,赶紧压低嗓音回道。
“进来。”
进到他房里?符子燕偷偷倒抽一大口冷气。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进过男子的房间,更别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没听见我说的?”等不到人,门内又传来更不悦的质问。
“是,小符子这就进去。”符子燕将恐惧咽回肚里,全身僵硬的走上前,伸出发抖的双手模上冰冷的金色大门。
“快点进来。”门内的催促更不耐烦了。
符子燕屏住气息,心跳如擂鼓,用力推开那扇金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