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春日,映着空气之间轻飞的花絮,在天空中闪烁着柔和的闲适。初初吐露女敕叶的枝芽散布着一种青涩的气息,顺便将放眼可见的四方染成一片深深浅浅、淡淡浓浓的绿。
晏昔朝在苑中石亭内把玩着手中的玉月牙,这是胧月氏祭器。时间过得很快,距离他第一回看见这玉祭器时,已经过了七年多的时间了。而这近八年的时间里,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姓晏,晏族人,就像是胧月氏一样,他们都是家传世系的巫觋,辨天象、明占卜,只是他们服侍的是大唐,胧月氏则是前朝的护国师,没有想到终究还是也像隋王朝一般灭亡了。自古文化朝政重儒道,轻阴阳,从他的祖父随着高祖打天下,李朝建立后他们晏氏人也在宫中从事阴阳相关的官职,职官不高却备受尊荣,为的还是他们异于常人的能力与才识。
“少爷。”护卫孟晃手里捧着织锦盘走进苑中。
“退回去。”晏昔朝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说道。
孟晃僵在当场,停下脚步,他什么都还没说呢。“这是……”
“是晏昶阳送的对吧?我不会收的。”他将玉月牙收起,起身要踱出石亭。
“可是、可是……”孟晃追在身边,“大少爷说那些是皇上御赐给晏家的赐品,所以每位爷都有份……”快要将脸皱成苦瓜了。晏昶阳可是少爷的大哥啊!不但连名带姓的叫,还不肯收下大少爷送来的圣品;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让他这个居中的护卫很为难……
晏昔朝猛然停下脚步,让差点撞上的孟晃连退三大步。
“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晏昔朝忽然一问。
孟晃偏着脑袋想了想,搔搔脑袋。“差不多十一年了吧……”
“自从晏昶阳硬是将你安排到我身边,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这些年来在你心中的主子不就只有他一人?”晏昔朝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说道:“要我留下东西可以……”他的话还没让孟晃来得及高兴,下一句话直接把孟晃震得脸色灰白。“一物换一物,那你就滚回晏昶阳身边,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理会大受打击的孟晃,他步入内厅,打开厅门时就看见一名男子立于厅中。
“你怎么能够那样对他说?”
男子面貌俊朗温润,原本明亮如冬季暖日的眼瞳此刻却染上了黯然,因为厅外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看见眼前人,晏昔朝的脸色霎时间凝了层霜。“因为我不需要护卫,而且还是一个会监视我的护卫。”
男子无奈叹息。“我说过当初把他指派给你,是希望能有个可以帮助你照顾你的人在身边……”
“我也说过--不必了。”
晏昔朝回身将孟晃手中的织锦盘一把拿过扔回男子身上。“拿回去,我不需要。不拿回去也行,把你的手下带走。”
晏昶阳皱眉,不解地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就是知道昔朝喜爱下棋,才会从一堆族内堂兄弟间硬是将这片玉棋盘与碧白两色玉棋子的御赐之物抢到手,本来以为他看到会开心一点的,没想到却适得其反,反倒让他拿护卫当话题。
“在这个家之中,没有什么是我喜欢或不喜欢的。”晏昔朝淡然说道。
有了喜欢,就会执着;有了执着,就会发生针对他的抢夺。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切云淡风轻,什么都船过水无痕,不论人事物,从不会在他眼中留下必要的痕迹。
但他知道被尊奉在上的晏家嫡属少爷不会懂得这一点。
晏昔朝眼角余光看到一边等着通报的侍下,转向晏昶阳,说道:“好了,我有客人来访,你可以离开了。”摆手示意侍下将客人领进。
“又是侯将军手下的人?”尽管好几年了,晏昶阳还是很不愿相信昔朝与将军府的人有深交。
晏昔朝没回答他的话,眼一瞟,只对孟晃吩咐道:
“把大少爷送出我的苑落。”
“大少爷……”
晏昶阳看着躬身的孟晃,不想让他难为,于是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离去前,晏昶阳留下话:“对你而言,我不只是『晏昶阳』,我更是你的大哥。”说罢,头也不回地跨步出厅。
大哥?晏昔朝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
走进苑中亭,没过多久葛殊弓带着疲惫的神情走进。
“晏公子……”
“又失败了?”
自从七年多前晏昔朝为送上玉月牙的侯将军卜出一卦“漏网之鱼,终成祸患”的八个字后,葛殊弓才坦承,经过比对后,确实是少了三个人--三名年岁不大的小女孩,其中两名是未来会继承胧月氏的小女巫,另一名应是侍婢身分但不甚清楚。侯将军觉得应该无所谓,小孩而已,逃得了未必活得下去。直到听到晏昔朝的卦象,侯将军才有些提防,持续派人去打探,但始终无消息,像是从世间消失一般。
这些年来侯将军始终没有放弃搜寻,一直持续到半年多前,总算有些眉目,发现了其中一人的形迹。为了“终成祸患”四个字,侯将军下令格杀,可不管他派出多少人马,都是一无斩获,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因为不明所以的理由失败。
葛殊弓不得不承认,一堆武士悍将全输给了一个小姑娘。
倾尽所有人力还捉不到一个小姑娘,侯将军这下才觉悟到,七年前也许是不成气候的孩子,但是七年间却足以锻炼出具有毁灭能力的人,什么时候会反扑报复都不知道。
这想法一起,侯将军立即请晏昔朝以他的占卜之能帮忙。
晏昔朝很了解,一名小姑娘能躲过一场场的扑杀,靠的该是承继了胧月氏的术事与阵法。依据描述,他猜测许是奇门遁甲类的布阵手法。
其实他早可以依卜筮算出那三名姑娘的下落,但是他不想做得太绝,灭了一族之人还想赶尽杀绝,这么坏心是会有报应的。不过既然侯将军都开口了,他也就意思意思地教授几招画阵方式,可是一次、两次……这一回是第五次了,整整有五回,他所指点过的阵法居然困不住一个人?
这下倒让他兴趣大增了。
晏昔朝琢磨了下,招来孟晃。
“我的护卫奇门遁甲与战法阵术学了不少,让他跟你们去,不会让人失望的。”他深深地看着孟晃。“你跟着葛大人去逮人,葛大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没有成功你就不必回来了。还有……切记,这件事情不准跟『任何人』提起。”晏昔朝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调。
孟晃微微愣答:“是的,少爷。”
***
“为什么又不要?”来人沮丧地叹了口气。
晏昔朝不满地别开眼,对于这样的叨叨絮絮觉得很心烦。“少啰唆,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我是你兄长,为什么不能管?”晏昶阳喝了口茶润喉。“对于我们家族来说,阴阳学、历算是传世家学,从事相关官职不是问题,想想昭哥还有时春弟,有多少的族内兄弟都在宫内当职,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你的能力明明就……”
“说够了没?”昔朝打断昶阳的话。“在宫内当差很了不起?你说了百遍千遍还是一句话,我拒绝。”
“你……”
昶阳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左耳进右耳出?已经不晓得有多少年了,昔朝总是将他的关怀推出门外,不接受他的任何心意。本来他们是很亲很亲的兄弟,如今变成一种进不得退不了的窘境,他不知道是要怪自己没有做到兄长的保护,还是要怪上家族的偏颇态度?
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在。
“孟晃呢?几日不见他了。”
“你的密报者不在,悬心了?”昔朝淡淡血色的唇略扬。“他惹恼我,我一气之下将他丢到山谷下了。”
昶阳皱眉,很不高兴他这种说法。
“你别老是对他说这些刻薄话,孟晃虽是我派过来的,但他对你耿耿忠心,相处了十一年,你还不明了他的性格吗?不要再说那样让人难过的话,他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奇怪了,你倒是比我了解我的护卫。”昔朝手一摊。“护卫待不下去大可走人,你舍不得也随时能将人要回,我没有意见也无所谓,随便你们。”
昶阳这下真的恼怒了,一番话就要月兑口骂出,可是看到昔朝倔着气、紧绷的神色、毫不认错的表情,忽然这一口气就向四方逸散,再张口时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然相视无语。
一阵风吹过,昶阳先别开了眼,他不愿意说出任何有可能会伤害他的话。起身就要离开。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忌我的身分与立场。”昔朝冷眼看着他。
昶阳回看他一眼。“我从来都没有顾忌过什么,你的身分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兄弟!”话毕,就像是隐忍不满般头也不回地离去。
昔朝听着他的语气铿锵,苦笑含在口中。昶阳的个性甚为正直,满是正义凛然之心;如果有他所看不过去的人事物,辈分长的,他婉言劝诫;年纪小的,更劈头就是教训,惟独对他,不管他做出说出太过分的话与事,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了他与别人不同?可是他宁愿听着昶阳的怒气,如果真心把他当作兄弟,就不愿从昶阳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对他的内咎与同情。
又剩下他一人的苑落显得格外冷清。
徐吹的风扬起了一阵清凉,朗朗艳阳下传回了一声鹰啸。
昔朝头一昂,吹了哨音将鹰唤下;拆下了信筒看纸签,是孟晃传回讯息,他的眉角扬起了一抹得意。
***
三天后,孟晃轻装简便地带了个人回到太史府邸。
这是昔朝对侯将军开出的条件--一旦抓到人就归他处置。将一个巫觋最重的处置就是把他交给另一个能力相当的巫觋,尤其还是数代宿怨的死对头。侯将军了解这道理,就爽快地答应了,反正他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这些特殊异能的人他还是少碰为妙。
孟晃抓着那名总算被逮住的姑娘进苑落,与其说是抓,还不如说是半搀着她,她的手被加诸咒语的绳索缚在身后,踝上也系了长炼,为的就是让无咒法之能的孟晃可以将她顺利带回。
“少爷。”
孟晃手松一拱手,果不其然那名姑娘就重心不稳地栽倒地上。
“姑娘……”孟晃一紧张,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想扶。昔朝走近,手一抬制止了他。
“就是妳?”昔朝高高在上地看着跌坐在地的人。“破了我设的五关阵法?妳倒是至今第一人。”
少女头也不抬,不出声也不说话,没做出任何反应。
晏昔朝在她面前蹲下。傲气?骨气?更不用说这姑娘浑身透着灵气,他已经可以肯定,如果没有七年多前的那场灭族,她应该就会是胧月氏这一代的“月者”之一--亦即法力最高的巫长,也可以说是一族的守护者。
“抬头。这么见不得人?”
少女对他的话只是淡淡哼了声。
他心火一冒,伸手抵着她的下颔硬是把她的脸撑起,没想到这一眼,竟是让他的气息差点透不过来。
她很美,就像暗夜中高挂于天最圣洁的月光,光彩照人,莹润高傲。少女的美貌他早已猜想到,胧月氏闻名的就是美丽的巫女;可是令他震惊的是,尽管她憔悴,可掩不住眼瞳中的一把火,一把足以燃烧天地的烈焰,那是一种对生命的热烈,不过一眼,就使他感觉到一股震撼力卷天扑地地剧烈袭来,蔓延了他的视线。
“晏氏?”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含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是。”晏昔朝从容起身,但他知道心底有着不同于平日的慌乱。
“为什么?”她知道两族数代有怨,却不晓得有到非将她们斩杀灭绝的地步。
他吁了口气,觉得她的问题很难回答。“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他示意孟晃将她身上的束缚取下。“我们不是主使者,充其量是在围捕妳的时候,由我指点阵法。”
“你以为我信你吗?”她白了一张脸,看着他周身阴影处有着一圈的怨灵,这种人说的话要她如何信?
“妳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是既定的事实。”
她甩下束缚,巍颤颤地起身。“你不是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本来是要妳命的,不过……”晏昔朝露出个不输她容貌的灿丽笑容。“我反悔了,所以不杀妳了。”
“就这样?”
“就这样。”杀不杀人倒是不需要天大的理由。
她瞪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是火,这里已经大火燎原了。反手将原本是她的配剑从孟晃腰际抽出,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晏昔朝因她抽剑动作顿了一下,下一瞬剑尖已经直指他眼前。
但他不慌不忙地足一点地,往后飞掠,不管她的剑怎么刺向他,始终碰不到他。晏昔朝手一挥,轻易就将她的剑打掉。再一振袖,少女眼一花,不知怎么地就被他卷入怀中。
“现在不要说杀我,妳连伤我都没有办法。”他脸上的笑意显得相当刺目。
“你……”她气极,加上刚才使力挥剑,一阵晕眩让她失去了气力。
晏昔朝紧紧将她搂在胸前,伸手执起她的皓腕把脉,才惊觉她的内伤很重,伤及脏腑,气血极虚,几乎命悬一线,当下他寒了脸。
“我是让你把人完整带回,而不是要你带回半具尸体。”
孟晃听见他的冷声质问,叩的一声双膝跪下。“对不起!爷……”
眼前黑成一片的少女靠意志力撑回意识。“放开我。”
“妳还好吧?”晏昔朝的手臂还是环住她。
“设下致命术法的主谋不应该这样问我吧?”
她的眼神虽然已经迷离不清,但在强撑持下仍是亮灿灿的,这双眼让他觉得很熟悉,很像某个人……
“准备间房,吩咐厨房备壶烧药。”
孟晃因为他的命令,如蒙大赦般站起跑去办事。
晏昔朝一把将她抱起,不理会她的挣扎。
“想杀我报仇不必急于一时,养好伤再杀也不迟。”
这是少女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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