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小刘已事先知会,当她走出超商,被一名陌生男子请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黑色房车,她悬心多日的烦恼反而松懈下来。光天化日,她没有反抗,配合地上了车,睁大双眼打量在车内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
完全没有印象,中年男子十分瘦削,穿着整齐但款式稍过时,长脸严肃,一照面立刻勾起薄唇浅笑致礼,传达出的却绝非善意。
“林小姐你好。”男子伸出手,“我姓高,高田,听过吗?”
她递手一握,摇头,一颗心忍不住颤巍巍。
“可以理解,你那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大概什么也不会透露,人为财死,他做得很绝顶。”
“……”她僵若木石。
“我不爱闲话家常,就不拐弯抹角了。林小姐年轻,可应该懂得,投资和赌博一样,遵守游戏规则,有赚有赔,天经地义,我无话可说,但作弊就不同了,那是诈欺,我高某人这一生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说话不算话,二是作弊,把我当凯子耍。”
“……”
“公司经营不善,时运不济,OK!我接受!”高田两手夸张一抬,“但是五鬼大搬运,NO!”食指一竖,面色凛然,他看住她,又强调一次:“NO!”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嗓音不发颤,斗胆直视对方。“高先生,我实话实说,我身上没有来自于他的一分钱。”
“我相信你,林小姐。”高田诚意十足地笑,“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们这种人混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错了!你父亲那种高尚人才是一等一的狠,坐牢个十几年,一切一笔勾销,其它股东做何感想,我管不着,公司出问题,他不想玩了,也罢,但是我那一份,并不多,相对你父亲搬走的那些,真的不多,请一分不少还给我,我退休还等着这笔钱生利息呢!”
她浑身泛凉,脸容煞白。
“为难女人不是我的作风,但你父亲另外一家子在国外不知去向,大概拿了我们的钱逍遥去了,请林小姐转告张先生,这笔帐麻烦他高抬贵手,相信他不会漠视你的安危才对,这是我的名片,有消息尽快通知我,我等着。”
她木然接过灰底字体烫金的名片,触及对方温热的手指,才发现自己五指冰凉。“高先生——如果我说不动他呢?”
“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到时候他在里面一定会听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栗,她动作僵硬地下了车,举步维艰,茫然四顾,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机,拨出号码,沙哑着嗓音道:“章律师,我是咏南,我……”
有一刹时,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咏南。
林咏南有心事。
佟宽轻易地感应出来,这并不难,她从来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丢三忘四,时常发怔,不再活泼如常,电话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静个一分钟不搭话,显然已神游太虚,让他在电话另一端唱独角戏。
他心思细密,设想过几种情况。首先,她明确告知他跟踪一事告一段落不再发生,不会是她的困扰。再来,她父亲的官司不月兑离几种预设结果,她已有心理准备。至于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时运动,飮食简单,连感冒都少有。
那么,可能意外怀孕吗?他称不上积极防范,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险期,就算发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应不致于让她没来由发傻,难道她认为他并不期待这件事而难以启齿?
公事异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镇与她相聚,他两头挂心,眉头很少放松。
琳娜大着胆子向前请示部门人事,他想也不想,应道:“你决定就好。”
她还是杵着不动,他想起了与她有关的事,又道:“对了,我已经调高你的职级和年薪,人事室已经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还有……营销部的邹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个职位下个月将空出来,我建议你去争取,职级又更高些,虽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战看看,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
“经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惊,这是教她另立门户,不再为他效劳?
“我自有打算,你去试试吧。”
“陆优先生不是您的对手,我们还是可以——”
“让董事会操这个心吧,他若不是块料,下来是迟早的事。”
难道他决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转睛看着他,他镇静如常,甚至对她淡淡笑着,心里似有定见。
无语半晌,她退而求其次问:“经理若另有打算,会让我知道吗?”
“会的,还不是时候。”
相处多时,她仍然对这个男人的心思如雾里看花。他在陆氏企业一直是许多人三缄其口的存在,他与陆家关系匪浅,多年来被安置在一个非主流的部门,纵使深具远见,绩效优良,行事稳当,仍难获董座青睐,进入决策群。这是她深抱不平,愿意为他筹谋效力的原因,她有预感,这份革命情感以后很难在别的上司身上发生了。
她失神了几秒,把他刚才与客户开会时,交给她代为接听的手机递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两通,范小姐请您务必回电。”
他微微点头,垂首继续振笔书写。
半小时后,他离开座位,独自搭电梯上楼,转往董座办公室。他极少和董座单独会面,不请自来,正在进行报告的特助吓了一跳,和上司对望一眼后,训练有素地退出办公室。
佟宽主动在董座面前坐了下来,递交他方才写毕的文件和一件卷宗,开门见山道:“我们谈个条件吧。”
已知来者不善,对方不动声色,颔首:“什么条件?”
“陆优下来,从此不得进投资部门,也不能占董事席次,而我离开公司,不再担任陆氏企业任何职位。”
董座僵凝的面庞下是惊怒交加,他打开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陆优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陆优,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状甚亲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寻常。
“上次您问我对人事安排有何意见,这就是我的意见。”佟宽笑。
“为什么非要对付他不可?”无语良久,董座抬头,大受打击后的声调喑哑。
“陆优下来,公司之福,我替小股东请命。”
“——你不是为了公司,你是为了自己。”
“您怎么看,我没有意见,但陆优的照片档一旦外流,陆家承担不起大幅占据的八卦版面吧?到时就算我不从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会自动告吹。”
佟宽不愠不火的说着,目的已传达,他无意留下欣赏对方挫败的神色,他是个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标,但不代表他拥有以对方痛苦为乐的特殊嗜好。
他安静起身,返身离开,身后的人唤住他:“等等!”他顺从止步。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恋栈公司,也不交换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教训。”他回过头。
“教训?他们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训。”他倾身俯视对方,两手撑在桌沿,让对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当年不该带我回陆家的。”
“陆家哪一点对不起你?那个家不是我说了算——”
“所以不闻不问是你最好的选择啰?”
“……”
“好吧,看来你是状况外许多年了,我没兴趣细说从头,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复冷峻的面目,“设想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在一个敌意环绕的家,你想象得到会发生什么吗?不,你不会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细究,因为你在赎罪,你把我交给尊夫人,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表态,你俯首称臣,证明你不会再出错。不是么?你撑得起你岳父给你的庞大家业,怎么会看不出孩子担惊受怕的脸孔?整个陆家只有我三不五时上医院急诊?不奇怪吗?最后尊夫人干脆让家庭医师上门,连医院也不用去了。陆家兄弟精力旺盛,顽劣异常,又被宠爱有加,整治一个孩子不被学校发觉,的确煞费苦心,尤其当那个孩子大了,终于懂得反抗的时候。”
他解开领口,扯开领子,出示肩骨微微变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约五公分旧伤的缝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断裂,一次是划伤,都是中学时陆优的杰作,这样我就不能参加棒球校队遴选了。”
“难道陆晋也是这样?”伸出的指尖就要触及早已痊愈的伤口,佟宽后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领。
“陆晋?”他撇嘴道,“他拳头功夫不如陆优,一张刀子嘴却不轻易饶人,制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过一个暑假,整栋中学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个大学援交女,拜他所赐,我的室友个个对我敬而远之,女友被父母禁足,从此不再往来……所幸上大学后大家终于分道扬镳,他们无法再发挥各种打击眼中钉的创意。”
“你可以试着告诉我——”喉头一鲠,一刹时,总是保持优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几岁,他直起身子,试图靠近佟宽,佟宽直朝后退,没有一丝动容。
“怎么说?你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再说,你是听尊夫人的还是听我的?不用惊讶,都过去了,你治不了他们,就由我来动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可以补偿你——”
佟宽摇头,他们各据一角,遥望对方,像间隔一条无法横跨的深渊。多年来,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佟宽真正被这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细端详,正视。
“都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选择,就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担。”他果决地掉开目光,从容开了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头轻盈,步履轻快,像甩月兑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释然的心情底层,不知不觉渗进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怅然的感伤,在他的胸口悄然栖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