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就住院,不过短短几天,哪有这么多忙好帮?
他一向独善其身,除非必要,不与别人主动攀谈,偏偏隔壁这位女子生性亲人爱热闹,不只与他这一床攀亲带故,就连隔壁病房都搞得万分熟稔、四海一家,时不时就有人进来探望兼串门子,本该安宁的住院被弄得跟办嘉年华会一样。
“妳是来住院还是来玩的?”秦远面无表情地发声。
“呃?寓娱乐于住院。”程怀秀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很认真地回答。
本来就是啊,住院生活这么无趣,不找点乐子怎么行?更何况,那些平时围绕着她的孩子也很乖,若不是今天因为人数太多,稍微有些失控之外,大多时间都很听话的。
“把妳的糖收回去。我们不过万圣节。”秦远言简意赅地拒绝,丝毫不顾阿翔为难的脸色。
“为什么不过万圣节?万圣节的习俗你没听过吗?死亡之神会带着亡者回到人间,所以——”程怀秀很认真地想对秦远解释。
“回来了吗?”
“什么?”
“亡者。”
“欸?”
“若没有的话,装扮什么?庆祝什么?要什么糖?”秦远毫不留情地追击。
什么啊?他干么这么凶?过年、过节这些习俗虽非必要,但却很有趣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过年时有看到年兽吗?还不是家家户户鞭炮照放、春联照贴?”程怀秀本来也没想这么坚持,可被秦远一激,霎时不甘心了起来,一张脸气鼓鼓的,单手就要将分装的糖果塞过来。
“总之一句话。不帮。”秦远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一样。
“阿翔,他这么凶又不讲理,你为什么还跟着他啊?”秦远态度强势,令原本有求于人、十分讨好的程怀秀也瞬间强硬了起来。
她虽不知阿翔与秦远究竟是什么关系,从事的又是何种行业,但从阿翔总是唤秦远“老大”或“师父”的称谓中,隐约可推知他们是师徒,抑或是老板与员工。
奇怪了,老板或师父就可以这么凶吗?花一点点时间,让一群生活不太好过的孩子们开心,这样不好吗?
“这……”阿翔额际频频冒汗,怎么回话都不对,一句话吞了又咽,咽了又吞,只差没给程怀秀跪下了。师父虽然心善,但总归是严峻难惹,程小姐这么捋师父虎须,难道都不怕的吗?
“算了,不帮就不帮,我去请隔壁病房帮忙。他们人好,一定会答应的。”见秦远一脸冷然,阿翔一脸为难,程怀秀偏首想了想,不愿多作夹缠,增添阿翔困扰,索性重振旗鼓,像只轻快的蝴蝶翩翩转出去。
倘若没看见她额上、腿上包缠的纱布,与手里拄着的点滴架,从她飞扬的神色,真难想象她是月前才离开加护病房的病人。
噪音音源终于走了。
秦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闭上长眸,决心好好享受程怀秀不在病房里的清静,只可惜,他大神经的徒弟完全不懂看人脸色的道理。
“老大,你为什么不能对程小姐好一点?好歹我们跟她也有同房之谊。”
中文里有同房之谊这个词吗?就算有,又是这样用的吗?秦远摇了摇头,决定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
“她有什么值得我对她好的地方?你千万别跟我说,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秦远回话口吻不耐,眉心紧蹙,双眸仍然紧闭。
她如同天生孩子王,所到之处必有小孩,简直就像猴子们围绕着山大王,扰得人不得安宁,殊不知全世界他最痛恨的东西就是噪音、小孩与猫。
“她很善良,而且很有爱心啊。”阿翔回话回得十分认真。“在她身边团团转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亲来医院复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刚稳定,终于能下床绕绕,整天又愁眉苦脸的……她又说故事,又陪着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开口笑了,在气氛沉重的医院里,给孩子们多大的精神支持——”
“什么精神支持?那不过就是短暂的快乐,真碰上生离死别,那些孩子们难道就不哭吗?”秦远十分不以为然。
“欸,师父……话不是这么……”阿翔搔了搔脑袋,知道秦远想起了什么,想说些什么,又支支吾吾、嗫嗫嚅嚅,不敢再提。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我想休息,你也睡会儿吧。”秦远挥了挥手,闭眸休憩。
眼睫合上的第一秒,程怀秀舒软的话音竟从魆黑处窜跳而上,直攻心房。
“万圣节的习俗你没听过吗?死亡之神会带着亡者回到人间……”
胡说八道!亡者真能够回到人间吗?倘若有,他为何从没见过?
秦远舒了口长气,试图摆月兑胸中郁结不散的杂思,最终,仍是无能为力地放弃。
Trickortreat……倘若,他生命中那场猝不及防的失去,只是场恶作剧……
“有人自杀了!快!紧急铃按了没?护士、医生来了没?”宽敞明亮的医疗大楼,浮荡的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周遭一片吵嚷,人声乱哄哄的。
“谁?哪一间的?自杀?这里是医院耶!”
“5C?怎么可能?那个半身瘫痪的女生?她不是已经开始振作了吗?最近瞧她做复健都很认真啊。”
“谁知道?搞不好她认真做复健就是为了要掩人耳目,让家人放心,好自杀也说不定?可怜喔!年纪轻轻的,才十九岁,谁能忍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自行大小便?就算她男朋友……”
“让一让!让开!让我过去!那是我未婚妻!”
“秦远、秦远!醒醒!快点醒来!你作恶梦了。”
秦远冷汗涔涔地从恶梦中惊醒,尚未从梦境中彻底回神,映入眼帘的,就是程怀秀因应万圣节、装扮成女巫的面容。
吓!从瞬间跳弹起来的力道,清楚显示出他被吓得不轻。
“怎么是妳?阿翔呢?”回过神来,他抬手抹了把脸。
“阿翔去办出院手续了,等等就回来。”什么嘛?瞧他一脸嫌恶,惊魂甫定,她的妆有这么恐怖吗?
不过就是黑眼影跟橘口红,要不是看他倚在床侧小睡的容颜眉头深锁,频频盗汗,她也不想过来叫他呀,想也知道是热脸贴冷……
“嗯。”秦远扬眸睐向程怀秀,淡淡地应。明明额际沁汗,神思犹然不定,就是不愿对她多作搭理。
这男人每天都是一副木头似的冷脸,他不腻,她都看烦了。
幸好,他今天就要出院了,她再也不用瞧他这张冷冰冰的脸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程怀秀早就觉悟了,对于厌恶小孩的秦远而言,即便她再努力降低音量,也达不到他对于安静的要求。
不过,相逢就是有缘,既然曾经共处一室好几天,随手送他个出院礼也无可厚非。
“喏,这给你。”程怀秀随手从床边柜拿了个东西给他。
“干么?”秦远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塞过来的物品。
那是一个形貌丑陋、刻纹凹凸不平、五官乱七八糟,每一刀都足以显示出下刀人手艺很差的小型南瓜灯,里头还塞了几颗看起来就很难吃的糖果。
“庆祝万圣节,顺便恭喜你出院。”程怀秀笑了笑。这是她这几天刻坏的南瓜灯处女作,与其摆着生灰尘,不如顺手给出去。
“不必。”秦远想也不想地把什么鬼南瓜灯推回去。
“你不要,那就丢掉好了,反正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程怀秀耸了耸肩,对秦远的拒绝早就习以为常,完全没将他的坏脸色放在心上。“我要去集合小朋友了,回来时你应该已经出院了,慢走,Bye。”
“……”秦远无言地瞪着程怀秀径自说完、又径自离开的背影,对这个人真是彻彻底底感到莫名其妙且无能为力。
他这几天已经给她碰了不少钉子,她居然还可以如此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地来叫醒作恶梦的他,甚至还给他出院礼物?
她究竟是热情有余?大神经过头?还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可以这样对别人的面色不善全不介意,真没见过她这种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人。
“在她身边团团转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亲来医院复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刚稳定,终于能下床绕绕,整天又愁眉苦脸的……她又说故事,又陪着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开口笑了……”
是这样吗?阿翔曾说的话陡然跳上来,意图改变他对程怀秀的观感。
秦远瞇细了长眸,拿出南瓜灯里的一颗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随即将那颗糖毫不客气地吐出来,耗时不过半秒钟。
“咳、咳咳!”恶心得要命!这什么糖啊?他嫌恶地抹了抹嘴,仰头灌了好大一口水。
谁说她有爱心了?她给他这么难吃的糖,分明是想杀他吧?怪人……
怪人。
这是程怀秀在窗外看着秦远开始对第二只鸟类开膛破肚之后下的结论。
他面容严峻、一丝不苟,没料到平日里竟喜欢做这些残虐至极的勾当……她现在该如何是好?报警?怎么可能!打电话给消防队?不是吧!
还是连络动物保护协会?动物保护协会有在管这个的吗?
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忘了她手机没电,否则她怎会被困在这里,又亲眼撞见这骇人惊悚的戏码?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背水一战,冲进去阻止秦远虐杀第三只动物吗?
不不、这样不好,秦远人高马大,手上还有把看来很锋利的刀,她得想想别的办法……程怀秀简直焦虑得想啃手指甲了。
“程小姐?”身后乍然出现的声响惊出程怀秀一身冷汗!
“阿翔?”她一脸惨白地回眸,见到来人之后,好不容易才把几乎跳上喉头的心跳压回胸腔。
“程小姐,妳怎么会在这里?这车是妳的吗?”阿翔手中提着个不透明的大袋子,指了指停靠在老宅门口的电动摩托车,不知怎会在这儿碰上程怀秀,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地朝她抛出一连串问句。
“不对啊,我记得程小姐说过妳是台北人,那这车应该不是妳的吧?不是妳的,是谁这样大剌剌停在我们门口?超没公德心的!算了,先别管这个了,程小姐,妳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来屏东玩?现在是冬天,来白沙湾的游客少,妳怎么会挑这时间来?我刚还以为我眼花看错了咧,不过,像妳这样的大美人,十年也遇不到一个,我又怎么会认错?呵呵。”憨直的阿翔说到后来,搔了搔后脑,又开始傻笑。
是了是了,这么质朴可爱的语调,笑起来有些腼觍憨傻的模样,果然是数月前曾经见过的阿翔,这里果然是人间,不是什么动物屠宰地狱。
阿翔的出现意外缓和了程怀秀被吊得七上八下的惶恐心绪,稳过心神,据实以告。
“阿翔,这台电动摩托车是我租的没错,我不是故意要停在这里,只是,它突然发不动了。”程怀秀有些烦恼地指了指那辆车。
“我同学家在附近开民宿,我趁寒假来找她玩,租了车,想说靠Googlemap就可以找到去她家的路,结果一不小心逛过头,手机没电,车又没办法骑,我想找个人问路,结果……”结果,就看到秦远在屠杀动物!
“结果?”阿翔疑惑地问。
“结果……”程怀秀突然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她该怎么说?她能直接告诉阿翔,秦远在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吗?
“啊,反正没关系啦,那不是重点,不然这样好了,程小姐,妳应该有带手机充电器吧?妳先进屋子里充电好了,我帮妳看看摩托车。”察觉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阿翔不在意地转移话题。
“进屋子里充电?”程怀秀眨了眨盈润的水眸。可是,屋子里的秦远正在宰杀动物……
“不用,我在这里等你就好。”程怀秀马上作出决定。
“好吧,那、程小姐,妳帮我拿一下这个。”弯身察看摩托车情况的阿翔为了方便挪腾双手,将手中提着的物品暂时递交给程怀秀。
“唔……好冰!这什么?”阿翔递给她的手提袋不仅有些重量,还沁出难以忽视的冰凉感。程怀秀原本单手提袋的手往下坠了坠,心中一惊,连忙将另一手也搭过去,将袋子略微抬高一些。
“这个?喔,是前面那户人家养的黑白王蛇。”阿翔一边察看车子,说话口吻不痛不痒。
“什么?”程怀秀一时之间以为她听错了。
“黑白王蛇啊,昨天早上死掉了。”阿翔善心地解释,察看车子的神情专注。
“蛇?死掉了?死掉的蛇?”程怀秀怔愣了好几秒才将关键词链接在一起,本能地朝袋中察看。
虽然她手中提袋并不透明,但袋口拉链并未完全拉上,里头微微解冻的另一层透明包装上,隐约浮现蛇首,死后涣散放大的瞳孔,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
“啊——”离开台北不多时的程怀秀,紧绷多时的情绪,终于尽数溃堤,把手中提袋一抛,在恒春美丽的白沙湾旁,爆出惊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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