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在教中待久了,见多了冥主大人千奇百怪的手段,心志早练出几层铜墙铁壁,再古怪的事皆能处变不惊。
但,男人说要娶她。
语气如此沈静真实,说是要对她尽道义……她本能想对他说,女子贞节在她眼中并非至关紧要,虽被看光模透,他到底救她一命,他不必以身饲虎……呃,不必将后半辈子赔给她。
话都到舌尖了,她硬生生按下,突然记起自己是“寻常姑娘”的身份。
娘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清白稍稍受损,那便是天大地大的事,寻死的心都可能有的。
“玄冥教”中的男女教众多任情任性,苟合之事多了去,一男多女、甚至一女多男的事也时而有之,只要没闹出什么,冥主根本不管,说是人之大欲,自然要寻求满足,跟谁皆可,目的仅为满足。
只不过冥主大人如是说,彷佛真真潇洒,却顽强执着于娘亲一人,眼中再无谁。变态!只能这般称他。
她想,自己也是变态的,要她因清白遭污而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绝无可能。
但,这个名叫孟冶的男人并不知啊!
或者她可以当回一个寻常姑娘,装也能装出个模样,不如……顺水推舟?
她定定端详他的眉目五官,说实话,是张称得上好看的脸,较她淡薄且苍白的长相出色许多……倘若说要对她负责的是个丑颜男,她会答允吗?这问题引得她内心一番苦笑,只晓得条件有三,一是顺眼、二是顺眼、三还是顺眼。
孟冶。
瞧起来顺眼。
之后她在炕上养病三日,全赖他照看,待她有力气下炕了,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地看了看,真觉他这地方实在亟需一名帮手帮忙整理。
再有,他的灶房也实在太憋屈,明明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宁馨格局,要什么有什么,柴薪够多、食材也丰,经他手整出来的食物却往往难以入口,他能把食物弄熟,又或者别烧焦,就数万幸了。
他需要一名厨娘。她恰好可以。
娘亲病中饮食全由她服侍,当初还跟教中伙房的厨子们下功夫学过,当不上什么名厨,但家常菜色和药膳倒也难她不倒。
再看看他身上衣物、炕上的软垫和被子,东西是干净,边边角角却跑出不少线须儿,破了洞也不晓补,连鞋子也旧得可怜。
他需要有人帮他做做针线活儿。她……应该还行。绣花绣鸟她不会,但要把像伤口般的破洞、损边缝合起来,缝得直直的,她能做。至于纳新鞋这种很有难度的活儿,她是不成,但……试着模索,学了总成吧!
他需要蔚娘,需要绣娘,需要理家帮手。
他更需要对她负责。
那,她就掩了愧意占他这个便宜,顺理成章。
被求娶的第五天,她给了答复,愿嫁孟冶为妻。
成亲。
依孟冶和她的状况,应该仅是两人之间的事。
应该口头上允了,彼此心知肚明,然后她就跟着他一块儿过活,开始她平顺的静好岁月。理应如此啊!
然,霍清若发现事情并非所想的那般简单。
端坐得太久了些,周遭出奇安静,不等新郎官了,她自行挑开头上的大红喜帕,微微怔忡地环视这间布置得俗丽非常却充满喜气的新房。
门外有人轻叩,淡淡影儿拓在门纸上,那人叩了声后便自个儿推开门。
有张圆润娃儿脸的姑娘探头进来,见她已拉掉喜帕,先是挑眉,而后冲她笑。
“娘要我来陪你,我也想过来陪陪你,大寨里一干女眷对你兴致高昂得很啊,不过有娘挡在外边,咱坐镇内部,你放心,保你平安万福。”
她猴儿般蹦跳过来,并肩挨着她坐下,无奈叹气——
“没法子呀,大哥娶亲的事来得太突然,知道姐姐允婚,传出喜事到现下也才三天,还是爹娘发了话要他回大寨完婚,若非如此,说不准咱可爱的侄娃儿都呱呱坠地,大寨里也没谁知情,所以真不能怪大伙儿好奇哩。”
当然,嘿嘿,将“孟冶娶妻”的消息报回大寨,闹到孟氏族长夫妇那儿的“罪魁祸首”,不是她孟威娃还能是谁!
“可爱的侄娃儿”一词让霍清若心房微地一震,然很快已宁定下来。
抿过胭脂纸的朱唇浅浅露笑。
娇羞且纯良的神态,是相当适合新嫁娘的表情。她此时的模样恰好。
事情在她给了孟冶回应后,起了莫大变化。
那一日孟冶入山打猎,伤口渐愈、元气渐恢复的她还特地送他出门,他踏出竹篱笆围墙外突然回首,沈静眉目配着一贯严肃的语气,道——
“灶房笼内有馒头和腊肉粥,肚饿将就吃,晚些,我打野味回来,你补一补。”丢下话,他旋身又走,虎背劲腰的高大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眼界里。
不知阵底因何起雾。
倚在门边,她匀颊带泪,嘴角却笑,觉得自己太莫名其妙。
在她拭净泪水,拍拍两颊提振精神,缓步想转去田圃瞧瞧时,一小行人在此时前来造访……一对夫妇。
男约五十有五,身形高大,面庞静若沈水。
女的则不好瞧出年岁,约莫介在四十到五十之间,骨架娇小,风韵犹存。
当时陪着夫妇俩一同到来的,尚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身旁这个娃儿脸大妞孟威娃。
本以为她将嫁的男人孤身独活,未料有义父、义母和义妹寻来,且彼此之间似牵扯甚深,不光如此,他身后竟还拖着一个宗族和一大寨之民。
那次“突击造访”,稍稍接触便能看出,孟冶的义父很奉行沉默寡言之道,义母则是个温柔到能滴出水的美人儿,但她相信,那仅是外在,孟冶的义母不是寻常角色,外柔内慧,一双丽眸彷佛能洞悉她的心性,让她扮起“寻常姑娘”扮得心有些发虚。
她与孟冶私定终身一事,还是一对长辈先提及,问得她真真措手不及,也不知怎地教他们知晓了去。
孟夫人拉着她的手,亲切问及她与孟冶相识的过程时,她支吾其词,倒是一旁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孟威娃抢先替她答话——
“不就大哥入山狩猎,听大哥说,是追踪一对罕见的白毛狐狸才深入山里,连追三天都不能到手呢!然后寻到一处山涧正要休息,竞见清若姐姐晕在水边,身边没半件包只,还受了刀伤,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一看就知遇抢匪了,清若姐姐肯定是逃跑时,不小心从上坡一路滚滚滚,滚落谷地。”语气很绝对,彷佛当日亲见。
奇怪的是,孟氏夫妇竟就信了!
孟夫人还被生生逼出眼泪,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心疼和怜惜的话成筐、成筐往她身上倒,倒到最后不知怎地就拍板定案。
孟冶与她的婚事要尽快办,回大寨操办!
至于傍晚时分返家、见到长辈正“守株待兔”的孟冶最后是如何被说服回大寨,她就不甚清楚了,只晓得他表情从最先的僵硬,而后臭黑,跟着是无奈,最后就完全认命似,在义母面前乖乖垂首。
这般毫无血缘却深刻的亲情羁绊,她旁观着,内心是羡慕的,对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挑起。
而如今,终是嫁了,往后会如何,她……拭目以待。
见她秀颜微红不说话,孟威娃继续鼓动小灿舌,亲昵亲善追加闲话——
“咱们大寨人手虽多,但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只除了寨里年事已高的十二长老们请了仆婢伺候生活起居,其他人凡事都自个儿来,即便是仆婢也是自由身,活儿干得不痛快,契约期满随时能走人,大伙儿皆平等呢。”
她抓抓耳边碎发,俏皮吐舌。“我听阿娘说,按大户人家的礼,像这般红喜日子,该有七、八个小婢和喜娘陪在你身畔才是,无奈你嫁进这中原、西漠交界的大寨,婚事又匆促而成,想帮你物色几个喜娘都来不及。”
她笑了,腼腆地说:“那个……清若姐姐,唔……我是说清若嫂嫂,要嫂嫂不嫌弃,我就充当一回小喜娘,让你和大哥的新房添添人气,热热闹闹,人气足了自然添丁又进财,早生贵子气势旺,你说好不?”
哪能嫌弃?
今日婚礼,可说整个大寨都动起来了。
她红彤彤的嫁衣虽非新物,样式亦属简单,但质料好,穿起来甚为舒适,再则,该备上的东西皆有人帮她备妥,无须她动半点心思,虽无媒婆或喜娘一路跟随,顶着大红盖头的她一样被众家女眷们照应得颇好。
还有那个刚晋升成她丈夫的男人,他的手一直稳稳托着她的肘,领她回新房后,似因太多妇孺围在房外嬉笑窥看,想大闹洞房的人真不少,他又忙去挡人,后来小院里是静下了,他也一直没回来……而她独自坐在房中好半晌,恍惚才觉,自己真已拜堂成亲。
同样腼眺浅笑,她阵线与孟威娃的朗目相接,又着实羞怯般轻轻敛下。即便是装,也装得诚意十足。
孟冶这个小义妹,是个热血贴心的好姑娘呢。
无须大耍心机,不必时刻如履薄冰,她想,她们姑嫂之间定能相处融洽。
“你肯来陪我,我自然欢喜。”柔嗓沈静。
孟威娃闻言哈哈笑,之后笑声呵呵,再之后笑声停了,红唇仍咧得开开的。
霍清若按捺疑惑与她对看,片刻过去,才听她天外飞来一问!
“嫂嫂觉得大哥……唔,如何?”
“唔……”霍清若貌若沈吟,未答反问:“你觉得如何?”
“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挺直背脊扬声道。
“怎么个好法?”
“嫂子别看大哥成天绷着一张脸,他待人可好了!他待我好,待阿爹和阿娘好,待大寨里的男女老少好,待几位爷爷们都好,就算四爷爷这会儿杠上三爷爷,故意往大哥身上挑刺,大哥还是打骂不还手,阿娘说了,大哥这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被三爷爷高看了,四爷爷就不依……」
吟诗般摇头晃脑,晃完小脑袋瓜又道:“总之是四爷爷拿着大哥的出身说事,反他接下任族长,这是老人家之间的陈年旧怨了,大哥无端端挨轰,可怜啊可怜……”
倾听,偶然丢出一、两句问句,要问得巧、问到点子上,于是短短一刻钟不到,霍清若对丈夫从小至今的事迹多少有些了解。
“我亦觉他甚好。”她最后从善如流给了答复,颊面羞红似深。
孟威娃双手往大腿上一拍,激切得双眼发亮。“是吧是吧,大哥是真的好,当年退他婚的那个卢家姐儿是个没眼力的,才会瞧不出大哥的好,寨里那些适婚的大小泵娘也是,没胆子没脑子,咱们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退婚?”
“啊?!”孟威娃察觉自己失言了。“呵……呵呵……也……也没什么的。”
霍清若顺势问,低柔语气彷佛呢喃:
“……是了,他那么好,婚事怎拖得这样迟?”孟威娃突然一跃而起,还拉她的手将她一块儿扯离大红喜榻。
“走!走!咱们大寨没那么多规矩好守啦!与其待在这儿干等发闷,不如主动出击!走,我带你找大哥去!”不由分说,新嫁娘已被拉走,红红裙摆在足间翻浪。
不嫁不知,嫁了才觉事有蹊跷。
但她没悔的,怎么算她霍清若都是得利的一方,占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只是丈夫的事。…:是愈来愈值得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