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来得奇快。
初见时仍远在天边山峦棱线上,眨眼间竟已来至眼角跟前。
“来了!来了!快去准备!”守卫进入宫城大门的士兵自瞭望台上瞧见来人,传达指令的声音里头难掩兴奋。
举目望去,驭马者身形纤细且骑术精湛,掩面的黑纱帷帽下,及腰长发迎风舞动,恰似一面夺魂黑幡,剽悍潇洒又绝美得令人屏息。
日阳照射下,一片生辉银光自来人身上泛开,如映阳的铜镜,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啊,那是银鳞软甲战袍!”瞇着眼瞧了许久的士兵,怔忡后忘情惊呼。
“在哪?”一旁士兵也忍不住好奇。“让我瞧瞧。”瞬间,守城者个个玩忽职守,争相目睹。
这也难怪。
传闻,银麟软甲战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举国上下不多不少就恰恰只有两件,如此珍宝任谁都想亲眼瞧上一瞧。
呀地一声,城门开启。
来人利落翻身下马,沾地黑靴尘土不兴,轻盈步伐似乎只是将脚轻轻搁着而未施劲力。
相较于前来迎接的士兵,来人身躯显得娇小许多,然浑身四散的气势与威严却是无人能及;彷佛有一道无形铜墙阻止众人贴近,一股冷飒厉风瞬间夺去众人呼吸,诡谲的情势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无需。”
身一动,来人已跨步绕过等候一旁的轿子,说话嗓音虽已刻意压低,却不难认出那是属于女人才有的嗓音。
“将军,”恭候一旁的校尉沈富恭敬唤了声。“城里正在疏通沟渠,有些地方需绕道而行,为避免耽误将军行程,特命轿夫在此守候,请将军见谅。”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不卑不亢,引得将军驻足回眸。
冷冷眸光透过黑纱直直射入沈富坦诚不避的眼中,虽日正当中,仍教人感到一股寒意来袭。
“脚程可够快?”将军开了口,是询问,也是质疑。
“全是上上之选。”沈富相当清楚将军的要求。
身子一旋,不多言、不耽搁,将军径自掀帘入轿。“起程。”
一声令下,轿夫迈步而行,步伐稳健迅捷,确实是精捡过之人选。瞧安坐轿内之人一路行来皆不发一语,应是对此安排颇为满意。为此,轿夫个个暗自于心中舒了口气。
轿中人乃“东曜国”唯一的女将军,功绩彪炳不说,其指挥调度、兵法运用之能堪称翘楚,因而年仅十九时便登上将军之位,是个传奇人物。
据闻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亦对将军关注有加,如此重要之人,他们怎敢掉以轻心。
“将军,到了。”
待轿夫平稳地放妥轿子,沈富垂首恭候于侧。
翻扬的素手倏然顿下,徒余门帘半掀。“走错了!”将军那湛亮眼眸瞪视着眼前府邸匾额。
“将军……”
“你可知晓我特地回京面圣?”将军打断他的话,自樱唇逸出的声音又冷下几分。“是谁让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妄为?”
“将……”
“是我。”突然介入的男音解救了沈富。那音质清润彷如玉盆里的澄净泉水,是能令听闻者火气全消的天音。
一眼望去,一男子持扇立于府邸红漆大门前。
他身形修长,白衣翩翩;黑而亮的发随意扎起,不知何时滑落的几根发丝飘上他光滑俊美面容,虚掩着他唇际那抹淡笑。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让掀帘素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下,晶亮明眸里火簇窜动。
“数月不见,丞相只手遮天的能耐又更胜以往了。”她步出轿子,覆面帷帽已揭去。“该说这是臣民之福?或臣民之祸?”
“数月不见,容将军为臣民着想之心依旧,真是臣民之幸。”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她,唇上淡笑不自觉地添上无人能察觉的暖度。
数月不见,她似乎又较他记忆中的更加动人,即使此时的她是如此风尘仆仆。
“假传圣旨的丞相,该当何罪?”挂在他唇畔的浅笑不知为何总是顺不了她的眼。
可恶!
每回见他,他总是一副悠然自得、闲适平和;而她却是灰头土脸的狼狈。
更可恶的是他那一脸天下无事,骗得大伙团团转的粉饰太平微笑,殊不知有多少人为此着了他的道。
“假传圣旨?”他那天生有着淡粉色的唇扯了下,优雅从容的举止里头平添几许兴味,而持在手中的玉扇仍是轻轻地搧呀搧的。“容将军这顶帽子扣得可重了,圣旨确实为皇上所拟。”
“内容却出自丞相之口。”
扬了下眉、耸了下肩,他微微一笑,并不辩白,似是默认了。
知他者,果真非她容嫣莫属。
瞧瞧她,个头明明还不及他下巴,但那一身傲骨与顶撞他的胆识却远胜过任何与他共事的朝臣。
国内有她如此,岂不有趣?
“看来我低估了容将军对皇上的忠诚。”他迈步向她,想将她瞧个仔细。
“何意?”容嫣冷冷望他,透黑眼瞳里映着两个他。
“我以为一路行来容将军必会稍做歇息,不料竟是连日马不停蹄地奔驰赶路。”他于她面前站定,相距不过手臂距离。“怪了,”抬手,他伸指抚向她面颊。“这沾在妳脸上的尘土为何无损妳的姿容,还……”
语未竟,他的指已让她一口咬住。
她编贝皓齿咬着他修长白净的食指,对望的眸彼此胶着。
她无松口之状,他亦无抽指之意,只是看着她,任她逐渐将牙咬合而面不改色。
顿时,血腥气味于她口中蔓延开来。
她蹙眉松口,他和颜收手,让她咬破的指,齿印犹存。
“咬我一口便可消气了?”他将指按入白绸丝帕中。“进府一叙可好?”询问虽带笑,口吻却霸道得让人无法拒绝。
抿了抿唇,她跨步前行。
千里迢迢走这一遭的她倒想听听他又想如何地为所欲为。
“进入厅堂前,先让下人为容将军梳洗更衣吧。”他与她并肩而行,不在意官位高低,状似说得不经意。
“无需多此一举。”容嫣回绝得快,用字遣词毫不修饰。
“喔……”他低吟,持玉扇的指轻轻敲了敲扇柄。“前几日有人上府,因心绪不佳闹了点脾气,将自己搅得肚破肠流的。”他突然提着毫不相关之事。
容嫣闻言顿了下脚步。
心绪不佳闹脾气?她哼了哼。恐怕是逼良为娼、逼民为寇,扰得人生不如死才会出此下策吧。
“所以?”她知晓他仍有下文。
眸底闪过赞赏笑意,他也不打算拐弯了。“所以一日前厅堂甫换了新的地毯。”
“与我何干?”对他,她总是忘了用敬语。
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筑起富丽堂皇的殿阁,亏他还住得心安理得。
与她何干?这话问得好。
他别有深意地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瞧过一眼,眸半敛,唇微扬。
“容将军沾染一身尘土,若不换下,怕是会污了我新换的羊毛地毯。”
***
这夜,明月高悬。
皇宫宫殿上的琉璃瓦与晕黄月华相互辉映,耀眼金光洒落四方院落,如同镀上一层金箔似令人望而生敬。
地方百姓远远地便可望见这庄严肃穆又遥不可及的神圣之地,而与皇宫比邻的丞相府便免不了受惠地一块儿跟着发光。
他,负手倚窗而立,原本的黯黑瞳眸因映眼金光而呈现淡褐色。
不同于平日,此时的他神情微凝、薄唇轻抿,不见轻扬浅笑,只余疏冷淡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不能满足丞相野心,此时正机关算尽好让自己坐上那不可一世之位吗?”
门口,梳洗更衣后的容嫣语带试探。
唇一扯,他挂上浅浅笑意,回身望她之际,神情一如往昔。
“如此逆谋之语,若让有心人士听见,可会陷我入险境的。”他离开窗边来至桌旁落坐,短暂一眼已将她模样看清。
此时的她,一身黑衣劲装,一头长发如瀑,不施胭脂的素净脸庞上,五官分明、气色红润,煞是诱人。
尽管如此,他仍是看清了她眉心间的红痕。
“容将军虽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个女人,女人破相非好事,何况是未出阁的女人。”意外地,他竟管起了闲事。
“怕破相怎能习武?怎能从军?”她伸手模了下眉心伤疤,说得毫不在意。“丞相四两拨千斤转移话题的能耐还是一样高明。”
“我可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他举壶替两人的酒杯斟满。
“关怀?”容嫣嘲讽一笑。“这两个字出自一个没心没肝的人之口,实在怪异得紧。”
淡淡一笑,他不多做解释。“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有话快说吧!”若可以,她实在不愿与他单独相处。
“怕我下毒?”他举箸当着她的面将桌上佳肴全吃了一口。
“怕食不下咽。”容嫣睨他一眼。
“这菜烧得好,妳尝尝。”他举箸向她,黑箸所夹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乌参。
他可是要亲手喂她?
“我自己有手。”
“容将军怎可如此直接拒绝我的好意?”他停驻于她面前的手无收回打算。
“难道丞相想听违心之论?”她扬眉反问。
“妳不吃,我便不说。”他也有着他的坚持。关于这点,无人能及。
这点,她也很清楚。
赌气似地,她一口咬上黑箸,还顺道抢了过来,随便夹菜吃了几口。
“快说。”她瞪视他的眸渐渐燃火。
满意地,他开了口:“我要妳陪我走一趟『西辰国』。”
“目的为何?”
端起酒杯,他啜饮一口。“去瞧瞧西辰国是否有价值。”
“什么价值?”容嫣隐约觉得不寻常。
又饮了一口酒,他说得云淡风轻:“出兵攻打的价值。”
这几个让他说得太过平淡的字钻进容嫣耳里好一会儿后,她才会意过来。
碰一声,她一掌拍上桌面,杯盘跳动。“你就见不得天下无事?”她气得站起身来。“有无出兵攻打的价值?三年前,你说服皇上出兵『北森国』,你可记得理由为何?”
闻言,他唇际浮上似有若无的笑意,修长的指轻抚着杯缘。“那儿的木材对人体有益,很适合盖皇上的行宫。”他说的全是不争的事实。
“结果呢?”她的语气含冰:“结果你在那儿的行馆盖得几乎比皇上的行宫还大,光里头的下人便有一千多名,就只为了伺候你这一年去不到一回的丞相爷!”
“妳很清楚?”他语气里融入一丝得意。“看来我的事,妳挺在意的。”
“这些扰民之事谁不知晓!”手一翻,她捉住了他质地上好的丝绸衣襟。“听说你还为了吃现采的山菜与野菇,让一群人满山遍野地瞎忙,甚至还让人想法子于那寸草不生之地种出东西来,以因应你的不时之需。”
“这些我不否认。”他瞄了捉住他衣襟的手一眼,自那泛白的指关节上可窥见她有多想掐上他的颈。“但攻打北森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这点妳可不能否认。”
“废话!”容嫣气得口不择言:“那穷得连兵器都买不起的国家怎么打仗?”她不悦的声音吼在他耳畔。“要我陪你去西辰国?休想!”放开手,她转身便走。
“妳若不陪我去一趟,明日我便谏言皇上直接出兵啰。”他抚了抚衣襟上的皱褶,脸上仍是一脸无害的笑。
“仇、沐、风!”停步握拳,她将他的名字一字字自齿缝间挤出,黑白分明的眸里怒火勃发。“为何是我?”
她可动摇了?
垂眸,他将无人察觉的宽心隐入心里。“我是个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需要武艺高强之人保我周全。”
“丞相身边的贴身护卫一缕是高手中的高手,再说国内武艺高强者比比皆是,只要丞相一声令下,自有人蜂拥而来。”
这点说不动她,没关系,他就再说别的。“深入敌国得事事小心,我需要一个敢反抗、敢说真心话的人陪在身边,好让我三思而行。”他仰首望她。“妳说,此人是否非妳莫属?”
举国上下,敢对他大小声,敢如此直言不讳者,除她之外,找不出第二人。
以往的他并不明白,处处与他作对的她有何好处?后来他才知晓,如此大胆的她不过是心思太过单纯罢了。
单纯地认为,为官者只能视民如亲,上位者只能爱民如子。
如此的她,令他诧异。
诧异着不懂心机、不谋权术的她如何于权力斗争下存活?所以,多年来他一直观察着她。
“身为将军,是替皇上效命而非供你使唤。”她指责的意味明显。
“使唤?”她生气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这两个字说得重了。”起身将她拉回座位。“我是请求容将军的协助。”他举杯向她。“先为我俩的合作干一杯。”
“我尚未同意与你配合。”她仍不愿就此妥协。
倘若真与他配合和他共处,她岂不是得日日气得跳脚?
“当然。”他眼底眸光一闪。“我给妳一晚的时间考虑,明日妳再答复我不迟。”他将酒杯放入她手中。“干杯。”
望着他过分俊秀的面容与唇畔那永远不变的浅笑,犹豫了下,她仰首一饮而尽。
盛传,丞相是笑里藏刀、有仇必报、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流传,宁可得罪阎罗王,也不能得罪仇丞相。
那……总是不给他好脸色,总是言语忤逆他的她,怎能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烦死人了!
看来,她得回房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好好彻底想一遍才行。
酒杯一放,她欲先行离开。“告……”这个字方出口,“辞”字还在喉间打转,她已眼前一黑,往前倒下……
身一移、手一揽,他让她靠上身、落入怀,小心拥护。
她,依旧如同以往一般不懂得防他呢。
这样可好?
“妳啊……”顿下口,他平静眸光中渗入丝丝柔光,未竟之语悄然隐去。
暗自的叹息于心底漾开,他取出藏于腰带中的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沾在指上,抹上她眉心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