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二十五年二月初九,春闱。
十年寒窗苦读,夙夜匪懈,悬梁刺骨,为的就是可以光耀门楣的这一天。
京城里的大小客栈、寺庙住满来应考的士子,文庙轿马川流不息,大殿佛堂禅房挤满祈求高中的书生妇人,香火比平日旺上许多倍。
会试这天,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房时自然也在其中。
考试当日,为了避免儿子看见他有压力,房老爹托称有事,不去送考,只让杜氏和房荇送他去贡院。
贡院大门,房时提着考篮,里面装着文具、食物,虽说看起来笃定,但仍掩不住紧张神色,杜氏还想叮咛他什么,却被房荇扯了袖子,“娘,我们相信哥哥,他会平安出考场的。哥,篮子里的烙饼一定要记得吃,娘可是在里头放了红枣桂圆枸杞花生核桃松仁,可以让你增强体力,一帆风顺。”
三天三场考试,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的号舍里,历年来,多的是因为体力不支被抬出贡院的考生,那考篮里所携带的食物都以去滞解燥、行气活血为原则,不可不谓杜氏一番用心良苦。
房时点头,那些策论经义都在他的月复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忘要给爹娘妹妹好日子过的承诺,他会履行他发过的誓!
“娘、荇儿,我进去了。”
“你快进去考试吧!”
眼看着房时和许多书生士子进了贡院大门,直到看不见人杜氏还不舍得走,房荇搀着母亲。“我们也回去吧。”
三日后,离开贡院的房时,在大门处见到等候多时的母亲和妹妹,他虽然一脸困顿,人也看似瘦了一圈,精神委靡,但是表情自信,回到家便倒头大睡,直到第1一天才恢复精神,也才吃得下饭和说笑。
然而,杏榜未放,房子越的晋升派令却来了。
官位是三品中书侍郎。
三省六部一向是朝堂的权力中心,门下、尚书、中书三省,六部指的是尚书省下的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而中书省和门下省,目的在于分割和限制尚书省的权力。
房大人从就算送礼去也没有人理的七品芝麻官,跳至翰林供奉没多久,就在所有旧同僚不看好,以为他前途黯淡、不知道会被万岁晾多久的情况下,被拔擢为三品大官,这消息震惊了官场。
至于还没从房时中举消息里复原的房老太太在听到消息后,惊愕的呆坐在床沿,久久无语,那一天,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为什么就那么短视……
房子越那些嫡兄庶弟们也从族长和同为宫中从四品官的弟兄们那知道有人鱼跃龙门的消息,各自脸色精彩的回了自己院子。
那一夜和相继下来的好几个夜,房家老宅一片低迷。
房家人这边自然与老宅那边气氛迥然,皇帝诏令还没下,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员便闻风而来,送礼、递帖子、邀宴、请托的人多到快把房家的门坎给踩平,至于房家前面那条络绎不绝的路,也堪称车水马龙了。
甚至有些脑筋反应快的村民开始卖起茶水点心,多少进帐一些。
家里外院堂屋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人在内院闺房里的房荇却在为了一张帖子烦恼。
一张错金烫花,写着“春日宴”的金帖。
这么矜贵的帖子打哪来的?阿青送来的。
不是那位身分高贵的皇子,她一个籍籍无名的闺阁女子哪拿得到这东西。
大历每年初春举办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会最为流行的风雅交流方式,举办人通常都是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诗客,仕女才子,弹琴填词,各展才艺,也可以带上近期自己满意的作品,或字画,或诗作,让众宾客加以品评,若是评出三甲,一举成名,对于想飞黄腾达,借着这条藤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来说,是一条便捷的管道,因为里面多得是有名望的宾客;对未婚女子来说,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难说又是一段佳话良缘。
房荇对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会没兴趣,可不为别的,要是想替自家铺子打响名号,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闻人凌波给她帖子是这个意思吗?
她暗地打理两家铺子的事情,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那位闻人公子自从把她们家当厨房走动之后,有时来揩一顿饭吃,有时来和爹下几盘棋,有时爬爬墙头,跨在墙头上对着她的窗,闲聊几句也好,他喜欢爬墙头,她没意见,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没,那满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里,波光潋沣的叫人迷乱。
她调侃他以后不如换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实夜贼的名称。
他再出现,果然换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说要教她骑马。
那晚,马儿几乎绕过半座城池。
那夜,清风明月,草香芬芳,赠春桥下,一地落英缤纷,她临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绿草丛,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遥远,眉目有抹彷佛历劫的余灰。
他说那些年大哥、二哥见他年岁渐长,想要拉拢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来日无多的消息经过太医传出去,总算清净了一段时日,接着,兄长们一个个出事了,他知道接下来或许就会牵连到自己,于是离京避祸,他一路奔逃,仓皇狼狈,侍卫连番死去,马匹金银消耗殆尽,山穷水尽又寒毒发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暂住。
她问,后来他出门游历去,可是真的?
她隐约听见他的骨节发出劈帕之声。“那些人放火烧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没有醸成大灾,我倘若不走,数百人口只怕滩逃一劫。”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一再的想置你于死地?”她沉吟许久。那皇宫就像一窟深不见底的水,那里的人各自别有心思,可她以为如今的陛下并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进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吗?
未必尽然吧。
“谁想要我死?多着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当异己的……”
这些所谓的亲人何曾给他作过一件鞋袜,何曾真心与他同桌吃饭?他们给予的,只有血肉横飞和修罗场般一次又一次的试炼。
再见一道曙光,是她给的。
那对家人无来由的信任,简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让他在无比的黑暗里还愿意微笑。
房荇看着浑沌黑暗中他森寒悲凉的目光。
她心中一动,本就无兄弟爱,权欲更叫人疯狂。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你怎么又回到京里?我最初还以为你所谓的游历是游遍天下胜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几度危急,将我父皇好好的骂了一顿,太后以为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在往后的争夺龙位上面,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他却还处处提防我,太叫人心凉了,我父皇或许是对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许觉得太后说的话有理,没多久便派了御林军和京畿卫送我回来,我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时日,他以为住在皇宫里的我也不安全,便让我分府别过,我有了自己的军卫,起码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会小心许多。”他说得轻巧,却只有当事人知道那些凶险和艰困。
房荇能明白,纵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参与了那么一回,便已终身难忘,更何况是他。
她叹息后转移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娘亲。”
闻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欢吹奏琴,我每回从床上醒来找不到她的时候,只要循着琴音,她就会在那里,或者在古松树下,或者在白玉亭里,我那时候还太小,一直没听懂她琴声里的寂寞。”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过母妃的香气。
他问过她,为什么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别的嫔妃园子里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药,那些粉紫女敕红,那些馥郁争妍的香气,多美……他永远记得母妃的笑容,那笑里总是带着郁郁,令人神魂摇曳的美貌总有份希冀的模着他的眉眼。“树长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声,她的树,为的都是一个她难以仰望的人。
八年宫廷,最后郁郁的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生错过,太多寂寞,与谁说?
她临终那天,那曾经宠幸她,然后就忘了她的男人来了,一声叹息,就是他给予的全部。
那个人不宠爱她,只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哪忙得过来?
他被皇帝带走的那一夜,漫长黑暗的宫门甬道,他告诉自己,将来,他如果爱上一个人,定要不断的,再三的问过自己,确定了一份感情之后,就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
再后来,他遇见房荇。
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选择要不要爱自己……
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世情凉薄,多少爱恨撕裂的伤口在人间辗转,经久不愈,世上多得是伤心人伤心事。
原来,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为了他母妃种的。
春夜寒风里,她丢掉一切矜持,在闻人凌波身边躺下。
闻人凌波一斜身,转过头来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语,目光没有立即离开。
房荇眼色平静。“什么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历其境,永远不知道个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语,都没办法抚平那些疼痛的过往,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处,那些个无法对人言的伤痛,既然言语无用,不如等他心里刮起的大风自己平息,然后慢慢在疼痛里学着走开或是释然。
他的惊心动魄,她的似水安静,难以调和里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无言的体贴,望着她如波晕层层散开的黑发,扯过披风,给她盖上。
那天,她在长风里睡去。
经此,闻人大爷更肆无忌惮的把她家当成自己府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过分的是萼儿琴曲两个大丫头,只要见他来就躲开,只差没替他开门说我们家姑娘在哪里哪里。
这算什么,内贼吗?
爹娘见她年纪也不小了,毕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誉,这要传出去实在难听,但父亲身为臣子,难以开口,加上这位殿下一来总是大包小包往里搬,家人问过一轮之后才会清淡的问候到她,日子久了,就连对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为了科考,没太多时间关注在上头,依照他的聪明,应该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忒不值钱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会试之后出意外的,今生虽然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不能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