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皇子问:“这东西哪来的?”
“禀殿下,是一位小姑娘送来梓廛馆的寄卖品。”说出来太难取信人了,可偏又是事实。
“且不论卖者是何人,你确定不是赝品?”梓廛馆是他的产业,笔墨纸砚书册只是幌子,画作买卖才是大宗,民间收藏之风大炽,伪造书画作品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几可乱真,利润也不言而喻。
但真即是真,伪还是伪,想以次充好占他便宜,这绝不可能。
他向来不管这些,但是要往上送的东西,逼不得要多问几句。
“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小的已请国子监的卫博士掌过眼,卫博士还希望能留在他那里,好多欣赏几日。”要不然岂敢呈到贵人的面前来?他的胆子还不够大到拿身家性命来玩。
“一幅画太单薄了,太后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有,寿宴嘛,无非讨个喜气,事要成双,物要成对,既然你满口称赞,不如再去找一幅来凑对吧。”他声音低嗄,就像在谈天气好坏那般,表情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殿下,珍品之所以为珍品就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满街大甩卖就不叫珍品了,华掌柜折下的腰更弯了。
“那怎么办?殿下我就想这么送……”眼看着自己干净圆润的指甲,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但那种难言的雍容气势却叫人凛然。
“……请再给小的一段时日。”华掌柜的觉得自己的里裤也湿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卷起图,放到一边,翻过方才中断的书页津津有味的看着《山海经》。
要他看着办,这种事能由他作主吗?太后的寿辰可不是他说延后就能往后延的。
华掌柜忧心如焚的离开皇子府,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时为什么没想过要留一下那小娘子的住址,这下大海捞针,还不知道捞不捞得到。他回到梓廛馆,立刻唤来所有的人,要他们去寻找房荇的下落。
找到那位小姑娘,也许、也许她能替他想点办法……吧?
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消息,衣服也没换就让人套上马车,一路出城来到房家宅子。
“您说要见我家丫头?”杜氏听见有人敲门,出来一看,是个面生的人,衣着华贵,开口就说要找她家姐儿,这会儿房老爹当值去了,房时去拜访某个大儒,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家,她怎么能让一个生人进屋,何况见女儿?
华掌柜连忙自报家门,说自己有急事,一定要见房荇。
杜氏怎么也想不出女儿为什么会认识这位自称是书肆的掌柜,莫非因为去买书纸,因而混到脸熟?可就算混了个脸熟,孩子们一个月能用多少笔墨,谈不上什么大客户,没道理还亲自上门吧?
“这不是华掌柜,您怎么来了?”从外头进来的房荇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的人。
她刚从城里回来,城里到城外二十几里的路,对一个大人来说也是吃力的,何况十二岁的她,不过,仗着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三脚猫轻功,还是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这几天,娘还一直以为她的心被这里的孩子带野了,只是出去外面疯玩而已。
看见梓廛馆的掌柜,她想该不会去卖画的事,娘亲知道了吧?
“娘,我回来了。”
“嗯,这位书肆的掌柜的,来找你有事。”看见女儿一头汗的回来,这丫头,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有客人在她又不能问,晚上一定得说说她。
“真的是小娘子。”华掌柜看到房荇,喜出望外。
“华掌柜大老远的……有什么指教吗?日头晒得很,请里面说吧。”
杜氏心里虽然觉得有异,但既然是女儿认识的人,也就客套的让人进门,自己泡茶去了。
进了堂屋,华掌柜打量这老宅子,看不出什么百年熏陶的痕迹,但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样子,听说他们刚从房府分家出来,据说只分到这么一座老宅子,几乎与净身出户没什么分别。
令人讶异的是,女主人家乌黑头发在脑后盘得整齐,衣着只是一套水蓝的斜襟衣裙,整个人却是秀外慧中,看来不俗,难怪能把家里整理拾掇得清雅悠然,到处可见巧思。
“您请喝茶吧。”杜氏上了茶又退下去,临走前毕竟是不放心,悄悄吩咐了房荇,“有事,就喊娘一声。”
房荇递给母亲安心的眼神,一直等到杜氏的身影进了内室,才出声。“华掌柜的,有话就请直说吧,我卖画的事情我娘并不知晓,请掌柜的不要声张。”
“是是,我是来给姑娘送这个的。”他微愕后,从袖底掏出一张银票,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用知会父母,这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他好奇极了。“这是另外的两千两,是后谢。”
房荇眼里无波,也不接,神情没有半分喜悦。“为何?”那画的价钱已经结清,无论他转手卖给谁,居中赚了多少,都不干她的事了。
华掌柜是见识过她的聪慧的,知道拐弯抹角没有用,于是坦白告诉她买家准备将那幅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权充太后寿礼,但希望礼能成双的要求说了一遍,至于买家是谁,与皇家有什么干系,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房荇听完,没作声,明净淡泊的眼睛直直的看了华掌柜的一会儿,好像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她慢慢下了地,福了身子。“掌柜的,请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往内室去了。
她的个子坐在太师椅上脚还构不着地,语气却一派大器,华掌柜的觉得,就连许多高门千金也没有这小姑娘的从容气度吧。
华掌柜一杯清茶还未喝完,房荇说去去就来,真的去去就来,她重新坐上那对她来说还是太大的椅子,将怀里的一个小匣子连同堆在她眼前的那张银票,一起推回华掌柜前面。
“姑娘这是做什么?”那应该是他原先给的银子吧,他一头雾水,他一个大人,居然看不懂这小姑娘的心思,心里不由得敲起了小鼓。
“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只有一幅。”
“这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望能从姑娘这里再拿到珍品,不瞒姑娘说,我来真的是因为买家出手大方,给了一万两白银,这都是姑娘的功劳,我猜想姑娘家里或许遭到什么为难,要不然是不会把传家宝拿出来卖的,两千两银子说多不多,但救救急,肯定是能维持上一阵子的。”说起来可笑,就算希望微乎其微,抱着私心,他的确是希望能再从这小娘子身上得到什么……
房荇沉默了一下,弯弯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不堪,但是看在他又送钱来的分上……这掌柜是个有良心的。“这银子我不能拿,我本来以为,掌柜的要是把画卖给了寻常人家,倒也就算了,您怎么就要送到太后老人家面前去呢?”
“这有什么不妥吗?”他想不出来哪里不对,皇家人看过的好东西可多了去,这东西能送到太后面前,有人想破头还得不到这份荣宠呢。
“总之,银子我不能拿,如果非要送不可,画,最好也赶快想办法换一张吧。”唉,到手的鸭子还没煮熟呢,就要飞了。
“小娘子话里有话,老夫想不通,你就明说吧。”
她脸色一正。“我卖给掌柜的图是仿图。”所以只收了五千两,要是珍品,五万两银子都买不到。
华掌柜哈哈大笑,捻着小山羊胡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娘子,什么玩笑都无伤大雅,这是砍头的罪,千万不可胡说。”
开玩笑,那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怎么可能是伪画,太荒谬了!要真是仿作,他又瞅了瞅房荇,还是不可能,他一个人看走眼也许有可能,供奉、卫博士,他们要都看走眼了,几十年各自攒下来的名声可全化为乌有了。
“小娘子,老夫告辞了,我还有别的事。”他抱拳,把房荇的话当耳边风。
“那图是我画的。”她不得不说出实情,希望不要闯出什么祸事来,原来,赚钱真不是那么容易。
华掌柜心里咯登了下,脸色凝重了几分,照理说,一个孩子哪可能自己揽下这样的事,她不是那种不知事情轻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家,除非……
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没有半句谎言?”他的声音严厉。
“我说谎有什么好处?”她都赔上赚到手的银子了啊!又或许,还要赔上别的。
华掌柜坐回椅子里,“你的话,我是不信的。”没有二、三十年哪来那样的功力?除非是天纵奇才,就算天纵奇才,能将一幅绝世名画临摹的分毫不错,活灵活现,还瞒得过他们这些眼光精湛的人,那那那……他们岂不是有眼无珠,该告老退休了?
他哪知道房荇在绘画方面确实有天分,即使她现在画出来的东西是累积了两辈子的实力才能成就的绘画才能,那所谓的天分,却也是靠着她每日努力不懈得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只想着要如何改善家里的生活环境,想都没想过要用来吸引别人目光,博取名声。
“掌柜的不该来的。”她只是想赚钱,不想这位掌柜的惹上麻烦,他为什么要来给她送银子?唉,不来多好,她就可以当没这回事。
“敢问姑娘,你能临摹,那么必有真品,莫非,那真迹落在姑娘家?”
“请掌柜的莫要嚷嚷。”她这下是闯了大祸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弄清楚,如今只有请姑娘和我走一趟了。”华掌柜的沉思了半晌,虽然什么都没允诺,但撇开这件事不谈,这姑娘还是得好好去把事情说个明白。
这位小娘子给他的印象实在太佳,只要她能将事情讲明白说清楚,或许不会有事。
“去哪?”
“敝上的府邸。”
背后还有个主子啊,她顿了顿,苦笑。“请容我向母亲禀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