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青由袖袋里取出雕花小铜镜,将落在颊边的碎发,以指细细地刮着,收入盘起的秀发中,来回调整发髻上的白玉凤首钗,以及两侧的花钿贴翠。
镜中映照的脸蛋,细致如鹅卵。柳眉杏眼,秋波盈盈如暖阳照拂的湖面,鼻子小巧秀气,唇如樱桃般鲜艳欲滴。
从小就听长辈夸她长得好,眼睛汪汪,随时含着氤氲水气,处处显露无辜模样,令人舍不得对她说句重话。
“我这样,看上去还可以吧?”她转头问着贴身丫鬟明玉,即便自己对镜中人确认过无数回了,还是忍不住询问旁人的意思,就怕有任何遗漏的小地方。
“少夫人看上去好极了,少爷一定会喜欢的。”明玉仔细地审视了下,才笑着回应。
“那就好。”李彤青松了口气,收起镜子,接过明玉手上的鱼片粥,莲步轻移,往书房走去。
她的丈夫庞昼长,就在书房之中。
不晓得这碗她亲自熬煮的鱼片粥,能不能换来夫妻相见的机会?
转入院落,还未到门前台阶,庞昼长的门房小厮方成,就由院里一角跳出,拦住她们主仆去路。
“怎么了?”李彤青瞠着一双无辜大眼,水盈盈地看着他。
“少夫人,对不住,少爷刚才吩咐下来,不许旁人打扰他。”方成困窘,看着如花似玉、娇弱可怜的少夫人,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且明玉还在她后面看着呢。
可是少爷的话又不能不听,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少爷说尤其是少夫人,绝对不能让妳入内!”方成牙一咬,双眼紧闭,飞快地把未尽的内容说完。
“为、为什么?”李彤青低声惊呼,差点洒了自己一身粥,如果不是明玉手脚利落,先一步稳住她的手,不然可就难看了。她敛着眉心,颤抖地问:“夫君为何指名不让我入内呢?方成,他可有跟你说原因?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少、少爷没讲,我也不敢问……”他偷偷地瞧了明玉一眼,她好像知道他偷觑她,狠狠回瞪,吓得他赶紧把目光收回。“少夫人,妳就先回去吧,正中午的,太阳很大。”
李彤青端着粥,难受地闭上双眼,心疼如针扎,几番吸气,还是压不下。
她二十岁嫁入庞家,如今已过两年有余,没尝过新婚燕尔的滋味就罢了,丈夫为了明年科举,早在两年前于书房内设了硬榻,吃住都在这里,红字未拆的新房,只剩她一人夜夜独对烛光,等着他不知何时兴起,回房沾一夜雨露。
若不是深爱庞昼长,她岂会一忍再忍,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一会儿呈上精心准备的吃食,一会儿送上新制的衣衫鞋袜,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别忘了她。
她实在不懂有谁家夫妻做成这样?王不见王似的,现在居然还禁止她进书房?
“我只是来送碗粥,不会耽搁太久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她压抑着差点冲出喉际的怒吼,低头故作娇弱,无力地恳求着。
“如果可以,我也想让夫人进去,可是少爷发话了,我不能不听……少夫人,妳人最好了,对我们下人都客客气气的,想必不会让我为难吧?”方成都快跟她跪下了,他不过是奉命行事,可是面对柔柔弱弱的少夫人,他实在感到很罪恶。
“方成,你也太不应该了,居然让嫂夫人站在烈日之下,有什么事不能到阴凉点的地方说吗?”一道突兀又充满自信的声音窜入众人耳里,他们吃惊回头,就见一名青衫儒生迎面而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摇纸扇,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文气。
他对李彤青拱手道:“幕升见过嫂夫人。”
“常公子不必多礼。”她默默地往旁挪开一步,不敢正面受礼。
常幕升是丈夫从启蒙时就认识的知交,为人健谈,隔三差五就会过府拜访,跟庞昼长见面的次数,怕比她这个正牌妻子还多。
真是讽刺到家了。
“应该的,嫂夫人客气了。”他改对方成说:“我有事要同你家少爷商量,替我通报一声吧。”
“常公子,对不住,我家少爷早上吩咐过了,他要专心准备科举,暂不见客,你请回吧。”拒绝常幕升比拒绝李彤青简单多了,方成这话说来可溜了。
“方成——”
一道清冷如春泉的声音,由书房流泻而出,立马攫获李彤青的注意。她贪看着紧闭的门扉,设想着下一刻,她朝思暮想的人便会开门步出,岂知她等到的,却是令人心伤又难堪的消息。
“请常公子进来。”庞昼长吩咐道。
李彤青气得差点站不稳脚,靠在明玉身上,闭起眼,重重地喘着气,如何就是咽不下满腔的酸水跟怒火。
她可以确定他听得见书房外的情况,知道她端了碗粥求见,知道她问着方成他不见她的原因,知道她央求着他通融这一回。
结果他当着她的面,要常幕升进去!
“少夫人!”方成跟明玉都很紧张,双眼不敢离开李彤青,就怕出了差错。
“原来是为了这事,嫂夫人莫难过,待我进去替妳说说。”庞幕升露出不平之色,就要往书房里走。
“不用烦劳常公子了。”李彤青花了好大力气,才漾出一抹能看的笑容。她将已经有些半冷的粥,交到方成手上,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麻烦你端进去给少爷,要他别光顾着读书,把自己累坏了。”
“少夫人……”方成接过粥品,默默为她难过,却不晓得该从何安慰起。“我知道了。少夫人,妳回去走好。”
“嗯。”李彤青点点头,面上有些疲累。“常公子,我先告退,不打扰你跟夫君谈正事了,有什么需要,吩咐方成便行。”
她在明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离开此处。
兴许是在烈日下站太久,有些晕眩,加上庞昼长重友的行径让她大受打击,一回房就极为不适地倚坐在床榻上,小口小口地吸着气。
明玉倒了杯温茶来,伺候她喝下,心疼又气愤得很。“少爷也太过分了,居然这样对少夫人!也不想想这几年来,少夫人忍让了多少?又给庞家添了多少好?”
李彤青带了不少嫁妆来,一匣一匣的金银珠宝,一箱一箱的绫罗绸缎,还有好几百亩地跟数十间赚钱的铺子,总数足以抵过庞家一半家产,不过媳妇的嫁妆不归公中,也不归丈夫,全是她在夫家的傍身钱、体己物,但只要庞家有需要,她可以毫不眨眼地取出来为家里应急,两年多来不知道给夫家添了几千几万两了,可换来的是什么?
丈夫不闻不问,公爹头一热就开始明嘲暗讽李家出身不好,全是沾了庞昼长这外子的功名才有些头脸,动不动就说要是当初娶了哪个官家千金,庞府会如何如何,之后才假惺惺地要李彤青别在意——明玉气到肺都疼了。
庞老爷缺什么钱,只要派人捎句话,李彤青便命人奉上,这般恭敬乖顺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能让庞昼长瞧见,得他的珍惜疼宠?
她再去倒了杯茶给李彤青,途中骂骂咧咧的,都在数落庞昼长不好。
“少爷根本就是冰雕成的吧?少夫人都付出到这种程度了,还不够把他捂热?我看这人天生没血没泪,少夫人妳不如把心思收起来,对自己好一些,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要再受他的气了。”
“妳在说什么呢?”李彤青睨了她一眼,重拧柳眉,低声轻斥着。“要我安安分分地在庞家过日子,我何苦求爹爹卖老脸,用尽各种手段把我嫁进庞家?明玉,妳跟了我几年了,还不知我对夫君的心意?妳要我如何放?”
“少夫人,妳别气,都怪我不好,说话不经脑。”明玉连忙赔罪,就怕身子已经不适的她,又添几分不快。“我知道少夫人的心情,可是妳都做这么多了,少爷还是冰冰冷冷的,我、我看了实在不舍呀,妳在娘家可是呼风唤雨的大小姐呢!”
以前夫人的个性说一是一,极有主见,只要她下定决心学习的项目,不顶尖不罢休;说话只要占理,就绝不退让半分。时常听老爷感叹他女儿外表柔弱如梨花,骨子里却是坚硬难摧的汉白玉。
“什么呼风唤雨的大小姐?都过去了。”她为了庞昼长,磨圆棱角,敛尽风华,只要能成为与他匹配的妻子,这些牺牲根本不算什么,只是——
她叹了口气。“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多、不够好吧?”
明玉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苦着一张脸立在一旁。
“把我的绣篮拿来吧,给夫君做的鞋,就差左脚鞋面的绣花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照着往常的方式,继续借故接近他了。不然她还能怎么办呢?
“少夫人,妳昨晚为了绣鞋,已经三更天才睡下,今天还起了个大早替少爷熬粥,晒了好一阵子的日头,先歇会儿吧。”明玉按着她双肩,要她躺下休息。
“事情没做完,我睡不下。”她摇头拒绝,支开明玉的手,便要自己站起来拿。“上回替夫君做鞋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底应该磨得差不多了,我得赶双新的给他。”
“妳坐着、妳坐着,我这就去帮妳取,好吗?”明玉赶紧阻止,又忍不住月复诽,书房才多大,庞昼长老坐着读书,走上两个月,怕鞋底还磨不掉一根头发厚吧?
李彤青接过明玉取来的绣篮,拈起绣花针,一针一线,专注地绣起鞋面上的青竹,心里纷纷扰扰的,下针却不马虎。
“少夫人,我去厨房做些妳爱吃的绿豆糕,妳累了记得歇会儿,鞋子没人穿,不会走的。”明玉觉得自己越来越啰嗦,在庞府两年多,都抵得过在外二十余年了。
“知道了,明玉老妈子,我都多大的人了,撑不住自然会休息的。”李彤青失笑,知道明玉的关心从未掺进虚假。
假使庞昼长有明玉一半关心她就好了。
可……真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