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清坐在集元殿里,想着刚刚递上来,通报定南王要晋见的牌子,心绪又忍不住复杂了起来。
定南王,是父皇在生前最后给幼弟的封赏,也是对这个几乎不曾养在宫里的儿子最后一点补偿。
而他自己即使有了这个皇位,坐在了人人称羡的高位上,却多少有些信心不足,他知道若不是幼弟有那样的命格及病弱的身体,今天这个位置也不会轮到他来坐。
幼弟上能掌管军国大事,下能扶持民生小道,于书法诗词也自有心得,甚至人心也能拿捏得当,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来都是登上皇位的最佳人选。
但也是因为如此,他对于这个幼弟是绝对的忌讳,若不是幼弟在他顺利的掌权后就急流勇退,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对他下手。
就在寒风清恍神的想着这些时,一道通报高亢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整了整思绪,换上了帝王该有的表情,等着那个让他纠结不已的人进来。
寒郸零在宫里有特权,可以直接乘轿到宫殿前,一来因为他是先皇幼子,二来是因为他自小病弱,真要从入宫门起开始下轿步行,大概会把他给折腾死。
他一步步的从宫殿外的阶梯走了过来,寒风清坐在里头,微眯着眼看他的身影逐渐清晰,心中也不得不暗自感叹着。
深色的长袍包裹着他纤细削瘦的身子,衬得他如玉般的容颜更加出尘,他虽是体弱多病,走路却稳重沉着,一步一步宛如踏在人的心上,头上没有像其它人一样带着玉冠,只用一支簪子固定着,那玉石的光辉映在他深邃的眼里,让这个幼弟看起来更加睿智且难以捉模。
他的神色淡然,态度不卑不亢,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采,在踏进宫殿之后,即使两个人的距离还很远,他也不再前进,站着行了个礼,马上有人抬了张铺着软垫的椅子过来,让他坐下。
这已经是许多年的习惯了,每次寒郸零进宫都是这样的,他的兄长与家人都高高在上的坐着,他不会靠近,也不被允许靠近,只因为他的命格容易牵累了他们,所以他们只能远远的说话。
寒郸零自走进来后就不打算开口,坐在龙椅上的寒风清也不打算说话,所以兄弟两个许久不见,一见面就是无比漫长的沉默。
只是他耗得起时间,寒风清却耗不起。
最后,还是寒风清先开了口,“长福,你休养也有些时间了,身体如何了?”
寒郸零面色冷淡,眼底看不出情绪,语气不咸不淡,漠然的回应着,“皇兄,臣弟这身子十年如一日,实在不必多挂心了,您急急让人来召臣弟入京,应该不会就是要问问臣弟身体这点小事吧?”
皇兄既然开了口,那他也不会吝于响应,只是废话太多很浪费时间,他是无法配合的。
寒风清的话被直接堵了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朕就直说了,之前的江南弊案还有南方都不太稳定,北方也有大灾和异族在蠢蠢欲动……”
寒郸零听到这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嘴角微勾,淡然的眼神远远的望着坐在龙椅上的兄长。
他不过三十来岁,两鬓却已经有了华发,面貌隽朗依旧,但是额头上的雏纹却说明了坐上这个位子,他要担心的事有多多。
只是,现在还把主意打到自己的身上来了吗?
他是隐居山林,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南方的弊案状况,说不定他知道的比兄长还多些,至于那些大灾下隐藏了多少肮脏龌龊的事,他想,不是兄长不知道,而是兄长知道了也无法处理。
他这个兄长向来以仁德治国,太平盛世时有这样的守成仁君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两年事情一件又一件,光凭仁德是当不了好皇帝的。
“所以呢?”
话一而再再而三被反堵了回来,即使明知道幼弟就是这样的性子,寒风清也忍不住有些恼火了。
“你听了这些难道不想出点力,替朕分忧吗?”他沉下脸,语气不善的问着。寒郸零轻轻笑了笑,脸色彷佛冰雪消融般的轻暖,然后正了正表情,定定的看着兄长。“这皇位坐得舒服吗?”他冷不防的问了一句。
寒风清轻眯着眼,沉声问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郸零将扇子唰的打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掮着,眼神清冷的望着他,“臣弟说,这皇位坐得舒服吗?当初,父皇留了七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下三哥、您和臣弟,那时臣弟不打算蹚夺位的浑水,只是看着几位兄长争抢那个位置,因此一直想问这个问题罢了。”
寒风清抿着嘴不说话,脸上笼罩了一片的寒霜,厉声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争位时的确惨烈,只是他不曾后悔,那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最小的长福,他们这些兄长谁都逃不过。
寒郸零站了起来,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皇兄,臣弟也没想说什么,只是想问当初您这椅子是怎么坐上来的,您怎么忘了呢?当初的那些手段,若是用到现在的乱象上……不用臣弟,您也能解决得了的吧?”
既然手足之间都能够像对待仇人一样的算计了,兄长又何必对那些欺上瞒下的狗官多有包容?难道那张椅子坐久了,还能够让人变得心慈手软不成?
寒郸零话一出,寒风清忍不住恼羞成怒了起来。
他将手边的杯壶全扫了落地,瓷器的碎裂声响遍了宫殿,就连外头的宫人也听得明明白白,却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敢探头进来窥视一二。
寒风清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却终究离寒郸零一点距离,他脸色沉肃,“你莫非是病胡涂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寒郸零冷冷一笑,“臣弟有没有病胡涂,皇兄不是很明白吗?”
他不喜欢住在别院,而是到山上去定居,一来是清静,一来则是这样监视他的人会少上许多。
他本无意皇位,有人却非要猜测他有登天之志,他不想搀和进那些事里,只想寻一个清静之地,有人又不让他如愿,他多少有些不耐了。
寒风清急喘着粗气,黑着一张脸看着幼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气恼的瞪着他。
当年那个少年如今成了风姿卓越的好儿郎,他说的话看似针锋相对,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他想起了当年他在夺位时所施展出来的手段,又看看弟弟现在明明白白的挑衅,也顿时冷静了下来。
“你有什么主意?”寒风清不愧当了多年的皇帝,”旦想通了,马上就有了计较。
寒郸零收起折扇,望着兄长已经收敛起情绪的脸,淡淡的回道:“也没什么,就是提醒提醒皇兄,当年的手段可别全都忘了。”
寒风清沉着脸,“你懂什么,身在这个位置哪里能够随心所欲,做什么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寒郸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反问:“假如坐上那位置,连个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问得直接,寒风清也不禁一愣,随后沉默了下来,因为这个问题连他自己想了许多年都没想明白过。
朝臣势力的制衡,贫与富的拉锯,国与国的对抗,样样他都要顾虑着,至于自己的心意只能是参考,许多时候,他得考虑更多。
只是现在这情况他也明白,太平日子过久了,总会有人嫌日子过得太舒服,虽然他不能出手,但是有一个人行。
他静静的看着寒郸零,一字一句的说着,“朕不能随心所欲,但是你行。”
寒郸零也知道这算是进入正题了,看来他刚刚想用激将法激皇兄自己去做的主意是失败了,他也只好接受。
只不过最后的装傻还是必要的。
寒郸零这次没对上兄长的眼,而是低头模着自己衣服上的玉佩,“皇兄,臣弟不明白。”
寒风清深吸了口气,对于他的性子是知道的,自己最好是少说废话以免等等被气死。
“你明白的,朕等等就会拟旨由你总揽巡查江南弊案一事,过程由你全权负责,只需将结果回报予朕即可,涉案官员的惩处不必再问,要砍要杀要罢官全都随你。”寒风清金口一开,马上给了他无上的权力。
可寒郸零只觉得这权力烫手,查弊案无异是一个烫手山芋。
寒郸零也不管兄长话说得多漂亮,他这破败身子能撑多久还不知道呢,他实在不愿去揽那些事情给自己添乱。
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和媚娘过着逍遥平静的日子,至于这些纷争……即使没有他,皇兄也能够找到别人去做的吧?
“皇兄,这旨意还是给别人吧?您那些儿子们也都大了……”寒郸零本来想举几个较有成就的侄子,却忽然发现这些年他见过的侄子根本没几个,就算有也都是远远的看过一眼,根本就说不出好坏来。
而且就他所知,这弊案里似乎还有几个侄子也参了一脚……
寒风清一听他提到自己的儿子,脸也冷了下来,“别提那些,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他们动的手脚呢!这事让那些毛头小子去做,朕不放心。”
他心中早有些猜测,但在臣子面前不好表现出来,不想承认自己疼爱的儿子当真如此败德,不过眼前的人就算不亲也算是自家人,他也就少了那分遮掩。
寒郸零本来还想再拖延点时间,结果观日突然在大殿门口跪下朗声求见,让他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看。
寒风清本来还想大声斥责到底是哪个没规矩的奴才敢在他没传召时擅闯宫殿,看到是幼弟的人后,他没多说话,让人进殿。
观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是观月急急忙忙让人传话进来,又是攸关着齐娘子的事情,他不得不冒着危险大胆一次。
“主子,刚刚有人冲进了别院,把齐娘子给掳走了……”
“什么?!”寒郸零脸色瞬间转黑,眼神附沉带着要杀人般的狠戾。“走!”
他直接就抬腿离开,全然不顾殿里还有一个皇朝里最尊贵的人。
他边走边听观日把事情一一说来,然后抿着唇不发一语,只有越加冷然的眼里看得出他的不平静。
很好!他倒要看看是哪个有胆子的敢做这样的事情来!
她若无事是最好,若是她哪里伤着了、磕着了……他定要教那些人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主仆两个脚步匆匆的离开,留下话还没说完的寒风清,他蹙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里不禁低喃着,“没想到会有女人可以影响他至此,看来是要好好查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