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顾尹儿接受自个儿嫁了一个娇贵的夫君,必须小心伺候着,要不,万一夫君病死,她岂不落下“克夫”的恶名?可是,为何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夫君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讨厌吃药。”端正曜没有挂上两行泪,可是看起来比卖身葬父的孤女还柔弱可怜,面对这样的他,凡寻常人都会心生怜惜。可惜她顾尹儿不是寻常人,人家眼中无比金贵的诚王爷对她而言连个平凡老百姓都不如。
这话该出自堂堂七尺之躯之口吗?不,这应是摔跤就在娘亲怀里寻求安慰的孩子所说之言,闻言,她只有哭笑不得,生不出怜惜。
“就算『王爷』讨厌,还是要吃药。”这是在提醒他,他的身分有多尊贵,言行举止应该符合尊贵的身分,否则会教人笑话。
“药很苦。”
“良药苦口。”
“害人的毒药也是苦的。”
凡是药,应该都难以入口,可是,她绝对不能顺着这位任性的王爷。“王爷怎么知道害人的毒药也是苦的?”
“本王尝过,真的,苦的!”
一怔,她忽地想起不久之前父亲提过,诚王爷六岁那年被先皇后宫的陈美人下毒,是义父将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从此以后,诚王爷就变得不像样,文不文,武不武。如今看着汤药,他势必想起那一年的毒药,难怪如此抗拒。
转念一想,她的心瞬间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反身从贴身丫头欣儿手上的托盘取来一个小瓷罐。每回喝药,她都会准备冰糖,只是一个大男人应该用不到,因此并没有先拿出来。“臣妾这儿有冰糖,汤药配着冰糖,就不苦了。”
“好吧,一口冰糖,一口汤药,你喂我。”
他是在撒娇,可是看在某人眼中,只觉得这位王爷很爱找麻烦,不过想到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她只能好言相劝。
“王爷一口气喝了,苦一下下,一口一口慢慢喝,不是苦很久吗?”
“你不是说,汤药配着冰糖,就不苦了吗?”
他回得理直气壮,她听得张口结舌,终究只能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顺着他的意思,一口冰糖,一口汤药,慢慢伺候他将一碗汤药喝完,只是喂完药,她也筋疲力尽了,忍不住在心里直抱怨,她真的嫁给了一个“娇夫”。
“娘子,吃了药,可以上园子走走吗?”端正曜仰起脸儿看着她,两眼闪烁熠熠亮光,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王爷就是着凉风邪入体,怎么可以再去园子呢?”
“可再不去园子走走,还没养好病,我就闷死了。”
生了病还吱吱喳喳,他绝对不可能闷死。顾尹儿暗暗月复诽,但神情声音不敢透露丝毫不悦,万一这位王爷又闹起来,受罪的人是她。“王爷可以看书。”
“这里都是药味,娘子不觉得很闷吗?”
“王爷刚刚喝了药,当然都是药味,一会儿药味就散了。”
“不管,我要去园子走走。”说着,他已拉开锦被,跳下床,随便套上鞋子,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窜到那儿,翻箱倒柜,显然是在找东西。
顾尹儿傻眼了。这位王爷生了病还可以如此活蹦乱跳?
“找到了,本王找到了!”端正曜从一个樟木箱子取出一件紫貂皮大氅,往肩上一披,喜孜孜的对着顾尹儿扬眉。“娘子不用担心本王会着凉了。”
顾尹儿唇角微微一抽。是啊,可是,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我们去园子走走吧。”端正曜兴高采烈,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逸安居的园子不算大,贵在精巧,一边修了荷花池,跨着白玉桥,有潺潺流水蜿蜒而下;另一边种了一些梧桐,盖了座凉亭,夏日坐在这儿乘凉,下盘棋,真是无上快意。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顾尹儿轻蹙蛾眉。王爷怎么突然咏起孟郊的〈烈女操〉?是因为这儿有梧桐树,还是在暗示什么?虽然她嫁他为妻,但他们结为连理却是出于圣旨,他怎么会期待她“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他咏诗应该只是因为这棵梧桐树吧……这位娇贵的王爷原来也是个感性之人。
“王爷喜欢梧桐树?”
“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
顾尹儿侧着头打量他。
清冷幽静的面容有种月兑俗的味道,莫怪皇城的百姓夸诚王爷有如天外飞仙,不过目光一触及他身上的紫貂皮大氅,美好的影像就幻灭了。
收敛心神,顾尹儿细细琢磨他的言词。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王爷在暗示什么似的。娘说她心思灵巧,可是不曾用在值得费神的事上,真是对极了,此刻她不是正在干这种蠢事吗?
“委屈你了。”
“嗄?”她怔愣的眨着眼睛,脑子还停留在“凤凰”和“梧桐”上。
微微侧过头,端正曜朝她勾起轻柔的一笑。“若非皇上赐婚,你不会嫁给我这个体弱多病的人。”
他没有体弱多病,她也不想嫁给他。不过,这种恣意率性的言论终究说不出口,她无法对一个生病的人如此残忍,况且他不再是那个讨人厌的诚王爷—— 这不表示她对他已经完全改观,只是不那么排斥。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未见以前,只知他的可恨,如今看见他的可怜,刚硬的心怎能不柔软几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不是皇上赐婚,嫁谁,也由不得臣妾。”初闻赐婚,她极度不快,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不也是无辜之人吗?她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活下来的孩子,爹娘宠她归宠她,但也不可能由着她挑选夫君。
“所以,你不怨我,是吗?”
“臣妾怎么会怨王爷呢?”
“你不要讨厌我,好吗?”
“……臣妾怎么会讨厌王爷?”不可否认,她原不想嫁他。
端正曜扬起艳阳般灿烂的笑容,瞬间点亮清冷的俊颜,顾尹儿见了差点止住呼吸,急忙撇开头,平顺慌乱的气息,因此没注意到他掠过唇角的一抹深意。
端正曜再次仰起头看着梧桐树,想象——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你可曾想过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人?”显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他神情幽幽转黯,自顾自的接着说:“我不曾想过自个儿可以成亲,像我这样的破身子,任何姑娘嫁了,都委屈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重述她对德和公主的承诺。“臣妾会照顾王爷。”
“因为嫁给我,不能不照顾我,这不是很委屈你吗?”
“皇城的百姓皆言臣妾祖上积德,才能嫁与王爷为妃。”确实如此,不过有个前提—— 诚王爷和左相大人没有断袖之情。
“你又如何?”
怔愣了下,她坦白道来。“臣妾只有接受与否,没有委屈与否。”
他笑了,牵起她的手。“王妃还没好好见过诚王府吧。”
张着口,她想提醒王爷别忘了自个儿是病人,可是……因为他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吗?她竟开不了口拒绝,怕他失望。
今日是顾尹儿三朝回门的日子,诚王爷的身子还抱恙,顾尹儿不敢妄想他会随她回娘家,没想到,他不但随她回门,还体贴的让人备了几盒王府的糕点。说她无动于衷是骗人的,不过——
“王爷要骑马?”看着小厮为他牵来的骏马—— 通体墨黑、雄姿勃发,她悄悄往后一退。对她而言,马儿不是用来狩猎,就是上战场,总之,马儿是野蛮的。
“不骑马,难道教爷坐马车吗?”
是啊,尊贵的王爷怎能不威风凛凛的坐在马背上?可是,昨夜他不是还无比娇贵的卧病在床吗?关于此事,是她的错,他老爱喝了汤药之后上园子透气,而她总是阻止不了,他的风寒当然也好不了。
总之,王爷喜欢在马背上展威风,她又能如何?今日她能风风光光回门,教爹娘不再为她挂心,这才是重点。
她并不喜欢这般招摇过市的回门,马车前后都有侍卫护卫,大官出巡也不过如此,可是女儿的风光是父母无上的光荣。
顾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顾夫人亲自在门口等候。
端正曜的马跟着轿子一起到,利落的下了马,便转身到轿子前。
顾尹儿下了轿子看见他,不禁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体贴。
夫妻两人上前行礼,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门。
论理,她如今贵为王妃,应享他人跪拜,可是为人子女,见了父母,还是要行家礼,至于王爷,至今他们尚未洞房,她深知自个儿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轻如鸿毛,若他不愿向她父母行家礼,她也只能默默承受这样的难堪。岂料,王爷竟然随她行家礼,教她的心不禁又是一阵激荡。
说了一会儿话,顾夫人便拉着女儿进房里说悄悄话,而女婿要会亲,当然交给丈人。
“你们还没有洞房。”顾夫人劈头就直爽道。
顾尹儿转头瞪了贴身丫头一眼,欣儿忙不迭的摇头。
在小姐嫁进诚王府之前,夫人就下了指示,往后每隔几天就让陪房的陈嬷嬷得回顾家说说话,因此她心知小姐与王爷还未圆房一事,必定会传回顾家。生怕夫人责怪小姐,她还特地央求陈嬷嬷别在夫人面前提起此事。
“欣儿什么也没说,我是你娘,难道还会看不出来吗?”
尴尬的一笑,顾尹儿连忙解释。“因为王爷染了风寒。”
“王爷染了风寒?”不是她不相信女儿的话,而是女婿来迎花轿之时明明好端端的。
“真的,王爷着凉身子不适,洞房花烛夜女儿只能守在一旁伺候。”她又转头寻求贴身丫头,这一回欣儿很用力点头附和。
“你没玩什么花样吧?”
顾尹儿不悦的噘着嘴。“娘是什么意思?难道女儿有办法让王爷染上风寒吗?”若说王爷玩什么花样,害自个儿染上风寒,还说得过去,怎么会扯上她?
如今追究女儿洞房花烛夜发生什么意外,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晓以大义,教她明白轻重。“你已经嫁人了,以后可要安安分分。”
“我什么时候没有安安分分?”虽然她成不了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可是明辨是非,知道分寸和界线……好吧,她是路见不平就想伸张正义,偶尔难免惹上麻烦,不过倒也不曾将麻烦带回家。
“你什么时候安安分分?”
“如果不安分,我就不会嫁了。”面对母亲的指控,她理直辩驳。
“你不可能看着顾氏一族为你陪葬。”
“娘懂女儿的心,就该知道女儿会玩点小花样,但绝不会乱来。”
这倒是事实。这个丫头生来反骨,《列女传》、《女诫》看了上百遍,还是记不得,可是杂书看了一遍,就牢牢搁在心上。不过,倒也不曾见她做过出格、有辱门风之事。“我瞧王爷温文尔雅、风采翩翩,只是稍嫌清冷一点,你啊,把以前那些关于王爷不像样的流言蜚语都抛到脑后。”
没错,以前那些流言蜚语是应该抛到脑后,不过,诚王爷绝对不是温文尔雅、风采翩翩,他是个娇贵无比的王爷,若她不小心将他磕着、碰着,说不定她就会成寡妇……当寡妇也不打紧,可就怕背上“克夫”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