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徐瀞远醒来,眼睛酸涩,全身都痛。她披头散发,拿出床底下的洗脸盆,很废地拖着脚步,推开门,走出屋外。
嗄?她骇住,看着前方。
这什么?怎么回事?
她面前,有一个好大的帐棚?!
更扯的是,帐棚后方,有白烟窜出。
徐瀞远冲到帐棚后。
“程少华?你干什么?”
“烤香肠啊!看不出来吗?”
他蹲在地,就着一个五金行都有在卖的小砖窑,上面放网架,真的在烤香肠,一边挥扇子扇炭火,一边欣赏徐瀞远呆掉的样子,她太震惊了,震惊到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好一阵子不见,他的出场方式太惊悚了。他拿出塑胶袋里的吐司,把香肠夹进去。
“你老板叫汪大吉对吧?真是个好人,我昨晚打电话给他,跟他租了一个月的停车位放这个帐棚。怎样?不错吧?真想不到啊,在市中心露营这么方便。”
说完,他站起来,将吐司塞到她手里,拍拍她的头,对她笑。
“好了,嘴巴闭起来,早餐拿好。”
徐瀞远转身走,听程少华在后面喊。“就这样?拿了免费早餐,不会谢一下?”
“我要去厕所。”徐瀞远奔进厕所,上锁,脸盆往旁一扔,掩着胸口,坐在马桶上。她呆愣着。过会儿,咬一口吐司,咸香的德国香阳跟柔绵的吐司,真好吃。她大口嚼,嚼着嚼着,眼泪凶猛淌下来了,她边哭边吃。
妈呀,这太感动,严重犯规,犯规啊。
她吃到痛哭流涕,自己都吓到,是这么期待他出现呢……
厕所外,程少华站着,听见里面一阵阵崩溃的哭声。
他微笑,心头酸酸的。
明明就想见我嘛。
他踢了踢门。“徐瀞远,你这个变态,在厕所东西会更好吃吗?快出来。”
早上七点多,沉寂一夜的马路,开始吵杂起来。人声,车声,树上鸟雀跳叫声。
而程少华跟徐瀞远,躲在帐棚内说话。他们席地而坐,打量对方,发现彼此都瘦了。
“你不是说要分手?”徐瀞远问他。
“是啊,要分手。”
“那还来这里搭帐棚?”
“对啊。”
“所以……这是想干嘛?”很让人困惑欸。
“不甘心啊,觉得就那样分手太便宜你了。”
“不然你是想怎样。”徐瀞远不懂。
他对她笑。“那天你走后,我越想越气,你这女人把我当什么?玩物吗?只想跟我吃吃喝喝,偶尔上床。这样糟蹋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太可恶了。”
“对,我就是那样,难道要我骗你,跟你说我是认真的?程少华,结婚生子,责任义务,那些对我来说太沉重,我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徐静远沉默了。
程少华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想找郑博锐报仇。他真想掐住她颈子,摇醒她、痛骂她,骂她,“你这个笨蛋,竟然想毁掉自己!”
现在,知道她苦衷,他不逼她了,她的脑子没办法正常思考,她被伤痛内疚,复仇跟愤怒,攻击到脑残了。对,就是这样。对一个脑残的人,不能讲道理。这是程少华分析好几天得出的结论。
他忽然跟她坦白。“徐瀞远,你害我很伤心。”
她听了,脸颊微烫,难堪又感动。“难道只有你可以实施‘小狗成交法’?”她眼眶烫,心口酸。看他消瘦,心里自责,又生气。“就是因为你的‘小狗成交法’法让我觉得跟你谈恋爱不用负责,可以轻松没压力我才……我又不是故意让你伤心,而且……你看起来也没那么脆弱。”
“是,你比我强,你厉害。”
“我们现在要坐在这里,批判彼此吗?”
“对,这是批斗大会。”
“给我东西吃,就觉得能痛快骂我?”
“对,骂你也要先喂饱你再骂。”
她愣住,憋住笑。唉,他这样讲,害她认真不起来,她被这状况搞糊涂了。
“所以到底想怎样?对我不爽,我不是也很痛快地分手了,我又没纠缠你。你还要气我,那我也没办法。”
“你的爱情观我不能苟同。不过……虽然分手,我们还是能当好朋友。”
“好朋友?!”这哪招?不要吓人了。
他双手盘胸前,像谈判那样娓娓道来。“我冷静想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交往,我是误上贼船,不过——”
他凑近,眼里闪着笑意,目光直盯着她。“我必须承认,跟你在一起时,还是满快乐的。所以,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连最麻烦的恋爱都谈过了,当朋友应该更容易吧,没有压力,没有责任义务,没有未来的计划。就这样,当好朋友好了。事实上,过去你迷恋我的,根本没真正和我相处过。”
“迷恋你的?你真敢说。”
“这是你说的啊,把我当泄欲工具,我不怪你,我身材好功能强,我是人间极品,令人垂涎——”
她脸红,好用力憋住笑。
程少华就是有这本事,话题兜来转去,忽然现实中残酷烦恼的那些都被兜到迷糊了,他把她兜进了他的文字国里。
当朋友吗?她好奇,问他:“怎样当朋友?”
“你不知道怎么跟人当朋友?你没好朋友吗?那位章晓阳不就是你的好朋友,你跟她平常怎么往来,我们就怎么往来啊。”
章晓阳?一提起她,徐瀞远脸色一沈。“她不是……我们不是朋友。”不对,应该这么说:“我不会是个好朋友。”
这是真话,她曾一心一意只想改变跟妹妹的生活,渴望月兑离贫穷跟混乱的家庭,忙着赚钱,追逐名利。除了工作,除了妹妹,她没认真去关心过别人,她甚至连章晓阳喜欢上王仕英都不知道。
认真想来,这一路她都在伤害人,所以她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更不配和程少华这样优秀的男人携手未来。她苦笑。“我很坏,我没朋友。”有时她会想,如今这么痛苦落魄,是被上天惩罚。
程少华看她低头,皱着眉,似乎很沮丧。
他问:“好,那我问你,你跟你妹在一起时,最喜欢做什么?”
她说:“我们看电影,上漫画馆,聊天吃饭,非常快乐,什么话都可以讲,不过她死了。”
“那好,就像你跟妹妹相处那样,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徐瀞远抬起脸,犹豫着。他对她笑,是那样温暖的笑容,她好难拒绝。
他说:“刚好,我也没好朋友,你看郭馥丽怎么骂我的就知道,我也不擅长跟人当朋友。所以我们就互相利用吧,有空时,一起去看电影吃饭聊天什么的——”
“就这样?”
“对了……要是气氛对了,刚好有需要,可以上床。”
“这跟之前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炮友。”
“唉呀,啧,你一定要讲得那么难听吗?”
“我没说错啊,干嘛玩文字游戏,你又不是未成年——”
“我是作家,作家就是要玩文字游戏。不要说炮友,是好朋友,没有责任义务,没有压力,在对方喜欢上别人以前,我们是一起吃喝玩乐,寂寞时互相作伴的好朋友。这可以吧?”
听起来很轻松,徐瀞远犹豫着。如果是这样,就没有耽误他的问题,不怕他的感情她还不起。然后她要做什么,也不用被干涉,更不用顾虑他。
“OK?”程少华催促。
“如果是这样,我OK啊。”
他笑了,握住她双手。
她也笑。“好朋友可以这样握手?”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因为我们是比较特别的好朋友。”
“你很会玩文字游戏。”
“我们还可以这样——”轻握住她后颈,将她揽近,他吻了她。
人困在不幸记忆或置身黑暗岁月时,很难发觉到,仍被这世界照顾着,尚有一些可喜的细微末节,向你暗示美好未来的可能。
对徐瀞远而言,日后想起这段黑暗岁月时,关于程少华的那些片段,原来都是种种被世界疼爱的证明。
当时序来到荔枝红,西瓜甜的酷夏。
停车场小收费亭,只有风扇,吹送热风,每日像火烤中的烘炉,这通常也是徐瀞远脾气最暴躁的季节。
有几次,程少华来找她,会带一种装在杯里的泡泡冰。混着花生跟红豆,入口绵蜜,香气浓郁,极甜美。他常带这么甜美的冰品过来,跟她一起吃,陪她上班。
他来时,会搬来她房内唯一的一张木椅,坐在收费亭窗口外,陪她聊上几句才离开。
有一回,老板汪大吉买菜经过,见着他们。一个坐亭内,一个坐亭外,一人一杯泡泡冰,聊天说话。
老好人汪大吉摇着扇子,笑呵呵地喊过来。“感情很好喔,约会呴?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朋友。”徐瀞远说。
“是好朋友。”程少华说。
“随便啦,哈哈哈哈哈哈。”汪大吉也真随兴,晃过来跟程少华讨冰吃。“这什么?好吃吗?”
“泡泡冰,要不要吃看看?”看在老板不叨念徐瀞远上班跟他聊天,程少华也就随便地说这么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汪大吉真神人也,不拘小节,真抢走他手中汤匙,吃一大口,赞不绝口,整杯端走。
“这给我吃,你吃她的好了。”汪大吉笑咪咪走了。
程少华错愕。“他真敢拿,整杯给我端走耶!”
“不然呢?你以为他会不好意思?”徐瀞远笑了。“把你那杯给我。”
“才不要。”
他们笑闹着,感情比以前更好。虽然,他们是好朋友,不是恋人喔。
好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看很久很久的电影。